第十二章

  且說喬泰、馬榮兩個騎馬出了西門,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們不帶一個衙役,怕人多氣雜,尾大不掉,反誤偵察。

  小菩提寺山門緊閉,廟墻坍圮了好幾處。他倆遠(yuǎn)遠(yuǎn)在一株楊柳下系了馬,徒步行到廟前,又順墻根繞寺廟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才跳墻而入。

  (圮:讀‘匹’,本義:毀;塌壞;坍塌——華生工作室注)

  廟里果然一派荒敗景象,殘壁下瓦礫比比,雜草萋萋,斷碑殘碣隱沒在草叢中,到處可看見狐貍的行跡。大殿內(nèi)神廚供壇空無一物,積了三寸厚的塵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爐歪倒在大殿中央。

  馬榮抬起一片斷瓦向大殿神廚內(nèi)扔去,驚飛出幾尾老鴰。喬泰道:“我們分左右兩廊廡進(jìn)去,后殿會合。遇有動靜,一打個唿哨。”

 。帲鹤x‘瓜’烏鴉的俗稱,如老鴰——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從左面廊廡向殿后摸去。半日未遇見一個人影,正覺躊躇,忽見一偏殿門內(nèi)地上有炭火余燼,心中警覺,遂輕步躡入。殿內(nèi)原供一堂羅漢,馬榮細(xì)細(xì)察看神壇,忽聽得頭上一陣風(fēng)動,一個黑影從天而降,騎到了他的脖子上,兩人頓時摔倒在地,扭作一團(tuán)廝打。

  馬榮漸漸一條胳膊酸麻疼痛,沒法使勁,竟被那人壓在胯下,又覺脖頸被團(tuán)團(tuán)扼住,透不過氣來。馬榮掙扎抽回手來,從腿肚內(nèi)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奮力一刺。只聽得“哇”的一聲,那雙扼住他脖子的大手松了。馬榮趕緊翻過身來,向那人臉上狠接了幾拳,又連踢幾腳,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動彈了,殷紅的鮮血濺滿一地。

  馬榮這才想起打唿哨,喬泰聞聲趕來,見此情狀,大吃一驚。又見那人慢慢張開了眼睛,惡狠狠地望著馬榮。

  “你可是叫阿廣?”喬泰大聲問。

  那人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知罪么?!”馬榮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

  阿廣嘴角升起一絲冷笑。漸漸松弛了雙拳,一歪脖根,不動了。

  喬泰責(zé)怪道:“老爺叫我們拿獲住他大堂對質(zhì),你竟圖痛快,壞了他性命,還有許多口供沒吐哩。”

  馬榮噘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獲他阿廣去大堂對質(zhì),恐是他拿獲我馬榮去閻王爺前銷號哩。”

  喬泰道:“事已至此,也怨不得你了。我們此刻趕緊將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

  兩人進(jìn)了后殿,后殿正中竟坐著一尊佛像,喬泰眼尖,見像后是一個大神龕。他跳上供桌,將佛像稍稍移前,見那神龕下深丈余,里面黑洞洞,看不分明。

  馬榮也跳上神龕邊,摸出撤火石,撕下了幢幡的一條垂帶點(diǎn)著了向里照明。

  “見鬼,竟堆著許多和尚用的破禪杖!”馬榮喪氣道。

  兩人移正佛像,這實(shí)了神龕,跳下供臺,出后殿又各處搜尋了一遍,并未發(fā)現(xiàn)一件值錢之物,也不曾見著半個可疑的人影。

  兩人口到衙門,將小菩提寺里殺死阿廣本末稟告了洪參軍。馬榮怕受責(zé),又添說了一番自己險些被阿廣掐死的情景。最后道:“洪參軍,喬泰哥,我馬榮命大,蒼天護(hù)佑,乃得克敵制強(qiáng),轉(zhuǎn)敗為勝。今日我做東,請你們兩個‘陶朱居’吃海蠣子去。”

  洪亮、喬泰、馬榮三人來到“陶朱居”,見卜凱、金昌兩個也在店里吃酒,酒酣耳熱,正談得投機(jī)。桌上杯盤狼藉,兩個大觥斟得滿滿的,碧綠透明,香氣四溢。

  卜凱見喬泰三人進(jìn)店來,忙站起,大笑道:“呵,我的朋友來了,今日你們正好結(jié)識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來。

  洪參軍皺眉道:“我們稍稍吃點(diǎn)便回縣衙去吧,老爺怕是已經(jīng)回來了。

  馬榮不敢執(zhí)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們回去衙門銷了差,再來奉陪你們痛飲幾盅。”說著向酒保只要了幾色海蠣、龍蝦、蟶子等海味并三碗甜酒。

  卜凱又過來將他桌上那兩大觥酒先與喬泰、馬榮敬了,又叮囑散了衙,務(wù)必再來這里聚會。

  洪亮三人匆匆吃罷,便告辭卜凱、金昌自回縣衙。

  內(nèi)衙書齋剛上燈,狄公獨(dú)個坐在案桌邊慢慢吃茶,苦思冥想。

  三人進(jìn)來書齋恭敬請安畢,馬榮便搶先將小菩提寺的遭遇細(xì)稟了一遍。

  狄公聽罷并不責(zé)怪,反大喜道”如此說來,我的判斷果然不錯。只需再捉住吳山,著案子邊可真相大白了。”

  馬榮乃放心下來,又道:“我們在寺林仔細(xì)搜索了,再沒見一個人影,也沒找著曹小姐的尸身。只除是后殿股佛象的神龕下一堆破舊的禪杖外,寺里再沒一件值錢的東西。”

  狄公道:“你們兩個辛苦了,自回衙舍休歇吧。我與洪亮再閑聊一會。”

  喬泰、馬榮歡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對面地坐下。

  “老爺,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將拿阿廣的尸身抬來縣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認(rèn)。”

  狄公點(diǎn)頭稱是,遂將自己今日兩番去白云寺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白云寺里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固未可斷定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誘我去爬銅佛龕的。——那石梁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這等巧合之事大可深思。”

  洪參軍搖搖頭:“可是慧本當(dāng)時并不知道你又會回進(jìn)寺里并獨(dú)個上去尋銅佛龕。真是他挪移了石梁,老爺不上去,豈不是跌死他人,枉做了冤魂。”

  “我見那個灑掃的和尚也很蹊蹺,他仔細(xì)打量了我之后才唆使我上去的。莫非寺里的和尚都已默契,不然,那些個火工和尚見了我怎都大驚作鳥獸散?”

  “不管怎么說,那石梁上暗做手腳,便是陰謀害人的勾當(dāng),慧本理應(yīng)知道內(nèi)情。”洪參軍也醒悟。

  “更奇怪的是當(dāng)時寺院內(nèi)外銅佛龕上下并無一個游客,或許正是單等我一人去踩陷阱的!”狄公一陣后怕,不由冷汗浹背。

  “澎”的一聲,內(nèi)衙前門發(fā)出一聲響。狄公兩人猛的一驚。

  “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來了?”狄公忖道。

  洪參軍壯著膽出門去看視,回來笑道:“外面起風(fēng)了,這門剛才馬榮兩位出去時沒關(guān)合。”

  狄公驚魂甫定;端起茶盅正待要飲,忽望著茶盅里呆呆發(fā)愣,面色蒼白。

  “洪亮!有人在我的茶里投了毒。”

  洪參軍大驚,俯身過來一看,茶水上果然浮起一層灰粉末兒。他皺了皺眉頭,用手指在茶盅邊的桌面上輕抹了一下,手指上也粘滿了灰土。

  狄公笑道:“原來是屋梁上震下來的塵土!我還疑心是毒藥了,嚇得我險些兒走了魂魄……”

  這時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站立起身于,一手擎了燭盞:“洪亮,你隨我來!”

  狄公急步徑奔后院王縣令宅邸,摸向那間出事的臥房。洪參軍一時懵懂,只顧緊跟而來。

  進(jìn)了房門,狄公舉燭上下四周一照。道:“洪亮,你將那柄靠椅搬過來,擱在這木柜上。”

  洪參軍小心將靠椅擱上那張墊擱茶爐的木柜。狄公爬了上去,秉燭細(xì)檢頭上的橫梁。

  “你再遞過一柄小刀和一張薄紙,隨后替我高舉起這燭盞。”狄公又命。

  狄公接過供參軍遞上的小刀和薄紙。將燭臺傳與洪參軍。一面攤紙于掌心,右手用小刀輕輕地剔刮橫梁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刻狄公下來椅子,吩咐洪亮將唐主簿請來。

  供參軍問:“老爺,這橫梁上莫非有什么可疑之處。”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藥末兒正是從這橫梁下端的一眼小孔里落下到那口紫銅鍋里的。歹人這條毒計果然高妙,他見王縣令常年在這里煮茶,茶爐和紫銅鍋都一成不變的支在這木柜上,時間一長蒸汽將上面那橫梁的油漆熏污了。他利用王立德新沐油漆之機(jī),在橫梁下端鉆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藥后,又用蠟水封合,只輕輕沐了朱漆。——不消幾日,蒸氣便融化了蠟水,毒藥末即撤落到下面的紫銅鍋里。王立德哪里會察覺這層陰謀?終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跡。”

  洪參軍幡然憬悟,點(diǎn)頭不迭。

  洪參軍叫來了唐主簿。狄公問。“唐先生可知道王立德是哪一日雇匠修沐這橫梁的。”

  唐禎祥記憶了一下,答道:“正是王縣令死前七日。王縣令早有吩咐要沐新漆,那一日番役請來了個漆匠,王縣令正坐大堂理事,我就吩咐了幾句讓他進(jìn)來這里,由番役陪侍監(jiān)督。記得這漆匠很快便將橫梁修沐一新,光彩照人。給了他賞銀,他便告辭了。”

  狄公又問:“你可知道這漆匠名姓,住在城中何處。”

  唐禎祥驚道:“聽番役說這漆匠是一條番船上的,蓬萊港口停泊時不知如何被請了來。隨后這船又揚(yáng)帆出海了,哪里去找他來?”

  “唐主簿可看清那漆匠模樣?”

  “看似甚年輕,只是番客妝扮,臉面看不真切。”

  狄公緊皺起眉頭,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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