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狄公從驚恐中鎮(zhèn)定過來,見那條白色手臂正指著書房的門。手臂后舒緩垂下蟬翼般的玄緞長袖。書房的門半開著,一個大漢正呆呆地立在門口。

  “你豈能藏匿過我的眼皮?快與我走近來!”輕柔的嗓音像夜鶯囀鳴一般。

  狄公驚回首,見是一個容貌端麗的頎長女子,再定晴細(xì)看竟是金蓮!

  柯元良聞聲大驚,郭明、卞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齊把眼光朝著那女子打轉(zhuǎn)。

  狄公乘人不備,趕緊收過了八仙桌上那只白手,小心納入袖巾,一面將銀燭臺高舉。

  門口站著的那大漢頓時萎頹下來,一對眼睛畏疑地望著金蓮,臉色蒼白,神情大變。

  金蓮笑吟吟向他招手,他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向金蓮。書房門外衙官出現(xiàn)了,身后跟定著幾名衙卒。狄公使個眼色示意衙官在門外等候。

  那大漢又走近了金蓮幾步,滿面驚惶,步履蹣跚。他木然地注視著金蓮的臉面,百感交集,五內(nèi)顛倒。

  柯元良一時也發(fā)了愣,支吾著說道:“你……你該是……你怎會闖來這里?”

  金蓮并不理會柯元良,只一味瞅著那大漢,兩眼燃燒著灼灼火焰,滿面漾著紅潮。

  “今夜你倒圈套做的實實的,巴望著我往里鉆。你牽著兩匹馬在市橋邊上等,我們約定了在那里會面。我來了,上了馬便出南門。你說帶我去那曼陀羅林采擷些奇妙的藥草,可治愈我的不孕——我的丈夫盼兒子都盼瘋了。”

  她聲調(diào)漸漸變了,仿佛成了另一個人。

  “我們進(jìn)了那曼陀羅林,你說這藥草長在林子當(dāng)中,在白娘娘廟附近。我真害怕走進(jìn)那個黑暗的林子,你將一個火把在前面引路,到了白娘娘廟你將火把插在廟墻的亂磚堆里。你回過頭來看我那一瞬,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雙眼通紅,像一尊兇神惡煞。我見那白娘娘神像,心中便有幾分驚怕,但我更怕的是你的眼睛——楊康年!”

  大漢垂下了頭,緊咬著嘴唇不吭聲氣。

  “你終于暴露了你的豺狼本性,嘴上甜蜜蜜咒天賭地,卻暗中動你的歹念。你這個登徒子,竟敢騙拐良家婦女,我丈夫知道了定不輕饒于你!你這衣冠禽獸天地難容,人神共憤。你掛著一臉好笑定要將我輕薄,我奮力抵抗,掙撲著要逃跑。如今,我要當(dāng)著我夫君的面告發(fā)你……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惡魔,竟在那白娘娘的神像下污辱了我!我怒罵不休,叫嚷要上官府告發(fā)你,你惱羞成怒又害怕我真的告到官府,竟動了殺人的念頭。

  “你將我光裸著身子捆縛在白娘娘神像前的祭壇上,你威嚇說我膽敢上官府告你楊康年,你就一刀一刀割下我的皮肉,將我的血脈一根根地切斷,將我的血噴灑上白娘娘的神像。你說白娘娘多年沒有供奉了,你便要將我開個戒。你說誰也不會發(fā)覺我的尸身,直至被林子里的鳥蟻啄食完或自行爛去。而柯府只以為我迷失了路或掉到河里去了。你說我休想活著走出這林子。你嘲諷地叫我向白娘娘求饒,求白娘娘給我下世轉(zhuǎn)生一個男胎。我自忖必死無疑,也只得任你斬割了。偏巧那火把行將熄滅,你撇開我自去林子里撿些枯樹枝來重扎火把。

  “我仰天躺在白娘娘的腳下,哀哀待斃。我突然看見白娘娘手指上那枚紅寶石閃爍著神奇的紅光。那紅光竟暖和了我赤裸的身子——白玉石祭壇刺骨的冰冷。我心中暗暗向白娘娘祈禱,求她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求她顯靈將我這個被侮辱、被蹂躪的女子從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手中救出來。想來也是命不該絕,白娘娘真的顯靈了!我忽然感到系縛住我右手腕上的繩索松散了。我顧不得疼痛掙脫出了右手,又解開了左手上的繩索和雙腳上的繩索,站起了身來。我欣喜欲狂,恭敬地向白娘娘磕了幾個響頭。抬頭見白娘娘的臉上微笑著,兩眼露出慈祥的目光。

  “我慌忙跳下祭壇,在那幾乎熄滅的火把的微光中穿起了衣裙,跳出白娘娘神像后廟墻的裂罅拼命奔逃。我鉆進(jìn)野樹林子,顧不得荊棘芒刺,衣裙幾乎全撕破了,血淋淋一身是傷。這時我聽見你的叫聲,就像那野狼的嗥嘶。我一陣戰(zhàn)栗恐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你真的追趕來,我就狠命砸去。我發(fā)瘋一樣奔竄,最后終于出了林子,但迷失了路。我只覺全身火燒一樣,頭疼得似要裂開,后來昏迷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回頭看了一下柯元良,露出淺淺一笑:“但如今我已回到了自己的家。這里,這里是我自己的家。”

  她無限委屈地朝著柯元良正待跪下,柯元良大夢方醒,慌忙繞過八仙桌來伸手將她扶起。禁不住老淚縱橫,嗚咽出了聲。

  柯元良疑惑地望著狄公,哆嗦著嗓音問道:“狄老爺,我一點都不明白這究竟是回什么事?金蓮她……她莫非中了邪,血氣攻心?哪會說出這么一套癡人夢話,但又像是恍有其事。今夜她壓根兒沒出門一步,哪來白娘娘保護(hù)?她又怎么會——”

  狄公冷冷地說道:“你的夫人正在講述四年前發(fā)生的事!柯先生難道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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