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午夜剛過，衙門外忽起喧嘩，打破了衙院的沉靜，只聽得傳令聲，叫罵聲，兵器的撞擊聲響成一片，一根巨木正在沖撞大門，沉悶的響聲回蕩在靜靜的夜空之中。

　　任憑衙門外風(fēng)浪大作，亂成一團(tuán)，衙院內(nèi)卻無一絲動靜。

　　大門撞開了，錢牟的二十名爪牙一聲吆喝，舞棍揮刀一齊沖進(jìn)縣衙，一高大黑漢手舉火把在前引路。

　　眾潑皮一起涌到前院，高聲叫罵：“狗官何在？快滾出來受縛，免你一死！”

　　為首的潑皮一腳將進(jìn)入中院的大門踢開，抽出腰間利劍，站立一旁，命眾潑皮進(jìn)院。眾潑皮進(jìn)得中院，見院中一片漆黑，只得停步，不敢貿(mào)然前進(jìn)。正躊躇間，忽見大廳六扇大門一齊大開，廳內(nèi)燈燭齊明，照得大院亮如白晝。

　　眾潑皮的眼睛一下適應(yīng)不了這突然變化，依稀看見左右均有官軍披堅執(zhí)銳，嚴(yán)陣以待；又見臺階下一隊衙卒巡兵，也是一個個拔劍在手，殺氣騰騰。

　　臺階之上威嚴(yán)立著縣令狄公，官袍錦帶，烏紗皂履，正氣凜然，官威熾烈。左有馬榮，右有喬泰，均身著巡騎校尉戎服，護(hù)心鏡、鐵披肩光亮閃爍，頭盔尖頂上彩纓搖晃不停。二人均彎弓搭箭，箭鏃直對院中潑皮。

　　狄公大喝一聲，響若巨雷：“蘭坊正堂縣令在此，還不棄戈請降！”

　　那為首的潑皮第一個從驚愕中清醒過來，揮劍對眾潑皮喝道：“我們中了奸計了，快殺開一條血路……”

　　話音未落，喬泰一箭早射穿了他的咽喉。

　　眾潑皮正不知所措，廳后忽傳出一聲號令，聲如洪鐘：“眾軍佐，時候已到，隨本旅帥出巡！”號令過后，只聽廳后刀槍鏗鏘，靴聲跫然。

　　（跫：讀‘瓊’，腳踏地的聲音。）

　　眾潑皮見狀，一個個面面相覷。就在此時，其中一人跨前一步，轉(zhuǎn)身對眾人道：“眾弟兄聽我一言，原來是官軍到此，我們切不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遂棄槍于地，搖頭嘆道：“想我戎馬六載才熬了個隊正的出身，這一來，又前功盡棄了！”

　　馬榮聞言，忙問：“階下自稱隊正之人姓甚名誰？原在何人帳前聽令？”

　　說話之人兩手抱拳，施一戎禮答道：“校尉聽稟，卑職姓凌名剛，左武衛(wèi)大將軍麾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團(tuán)二旅六隊的隊正。校后有何差遣，卑職領(lǐng)命！”

　　馬榮高聲命道：“官軍逃卒統(tǒng)統(tǒng)出隊！”

　　潑皮中五人應(yīng)聲走出，在凌剛后面呈一字站立。

　　馬榮道：“你等須送交軍法司處置，不得抗命！”

　　另十幾名潑皮見大勢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道：“校尉，城中計有多少名背軍逃卒，你領(lǐng)問個明白。”

　　馬榮向凌剛喝道：“老爺問話，從實稟來！”

　　“老爺容稟，大約四十。”

　　狄公捋了捋長長的美髯，對馬榮說道。“校尉，你們?nèi)�別地巡邊之時，我欲留下士卒若干在此值番守城。你去稟明都尉，將逃卒重新征招入伍。”

　　馬榮高聲道：“凌隊正及眾軍卒聽令，縣令大人開恩，有心成全你等，明日午時三刻，你六人好生披掛整齊，到此候命，不得有誤！”

　　六人齊齊發(fā)一聲喊：“得令！”轉(zhuǎn)身成一隊去了。

　　狄公一個示意，眾衙卒上前將降犯押往大牢釘鐐收監(jiān)。

　　陶甘已在牢門口等候多時，見眾案犯押到，逐一登錄了名姓，那最后一名非是別人，正是不久前剛遣釋的那個牢頭。陶甘挖苦道：“你還真是說到做到，確實比我料想的回來得更早，不過，你既再來，就休想再回去了。”說完，一腳將他踢進(jìn)他原來坐的牢房。

　　中院里，由方正招募來的衙卒、兵了列為一隊，向巡兵下房走去。狄公見其步伐不亂，隊形齊整，向馬榮微笑道：“一個晚上的操練，能有此長進(jìn)，實出我意料之外。”

　　狄公走下臺階，二衙卒將大堂大門重新關(guān)上。這時洪參軍身背鐵鍋，銅壺，鐵鏈從廳后走了過來，狄公見了，贊道：“洪參軍，你名喚洪亮，可真名副其實，聽你發(fā)號施令，那洪亮嗓音，好生威嚴(yán)！”

　　翌日，日出旸谷之時，三騎離開了縣衙。狄公身穿獵裝，行在中間，喬泰、馬榮身著巡騎校尉甲胄，于左右護(hù)定。

　　（旸：讀‘陽’，旸谷：古稱日出之處。釋）

　　一面巨幅黃纛在衙院上空迎風(fēng)招展，上繡“蘭坊軍寨大營”六個大紅字，老遠(yuǎn)就能看見。狄公于鞍痤上扭頭向杏黃軍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的夫人們?yōu)槔C此旗一直忙到深夜。”

　　三騎向西，徑奔錢宅。到得門首，馬榮將馬勒定，以鞭指門，命門丁道：“開門！”

　　前一夜遣回錢宅的逃卒無疑已將官軍進(jìn)駐蘭坊的消息傳了出去，門丁遲疑一陣，終將大門打開，讓三騎進(jìn)內(nèi)。

　　前院聚了幾十名家丁，正三五一群紛紛議論，見三騎走來，并不敢妄動，反將刀劍藏于衣袍褶縫之中。

　　三人對他們不予理會，徑直向前走去。進(jìn)得中院，見凌剛領(lǐng)了三十余人正在磨槍擦劍，油潤皮甲，馬榮命道：“凌隊正，你帶十名士卒隨我而來！”

　　后院中只有幾名家奴，見三騎過來，早閃身躲過一邊。

　　馬榮策馬向院后大廳走去，迎面兩扇紅漆大門，門上雕龍刻鳳，一見便知是錢宅主廳無疑。

　　三人甩蹬下馬。馬榮提起鐵靴，一腳將大門踢開。廳內(nèi)亦有三人，看情形正在密商要事。居中虎皮太師椅上坐了一人，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肩寬二尺，腰大十圍。頭戴一頂小黑弁帽，身披一件紫色錦緞便袍。見他這副樣子，便知是剛剛起床，尚未來得及洗漱更衣。此人正是錢牟。另二人為錢牟的策土，都有了幾歲年紀(jì)，坐在對面的雕花烏木凳上。從外表看，他們也分明是急急穿上衣袍剛到不久。

　　廳內(nèi)獸皮鋪地，各式兵刃靠墻排列齊整，乍一看倒更象一間軍械庫。

　　三人抬頭猛見不速之客從天而降，均大驚失色，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狄公也是一語不發(fā)，見旁邊有張空椅，便走過去坐了下來。喬泰與馬榮則在錢牟面前站定，怒目而視。錢牟的兩名策士見狀，忙站起退到主人后邊。

　　狄公對馬榮道：“校尉，官軍既巡邊到此，如何處置這幾個惡賊，本縣就托付于你了：”

　　錢牟漸漸鎮(zhèn)定下來，見面前的軍官虎步熊軀，面如滿月。鋼須闊口，劍眉朗目，威風(fēng)凜凜，”滿臉殺氣，自思來者不善，心中不免犯怵。又一轉(zhuǎn)念，他有家丁一百之眾，如今官府三人竟來虎口拔牙，豈不自投羅網(wǎng)？想到此，也就有恃無恐了。

　　馬榮轉(zhuǎn)身叫道：“凌隊正！”

　　凌剛聞喚，忙引四軍卒講了大廳。馬榮問：“誰是賊首錢牟？”

　　凌則指了指太師椅上之人。

　　馬榮喝道：“惡賊錢牟聽了，你犯了謀反大逆之罪，本職奉命前來拿你歸案！”

　　錢牟跳將起來，咆哮道：“你狗膽包天，竟敢到太歲頭上動上！來人，給我將這幾條野狗砍了！”

　　話音剛落，馬榮早一拳飛出，正著面門。錢牟冷不防吃了這千斤一拳，站立不住，應(yīng)聲倒地，將一精致茶幾連同一套貴重細(xì)瓷茶具統(tǒng)統(tǒng)砸得粉碎。

　　廳后帷簾處沖出六名家丁，各執(zhí)利器在手，就欲上前廝殺，但見馬榮與喬泰全身披掛，主人亦已倒地，不由向后退了兩步。馬榮喝道：“官軍到此，還不棄戈早降！自古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們有罪無罪，罪輕罪重，我們都尉自有區(qū)處。”

　　錢牟鼻梁骨已經(jīng)破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掙扎著抬起頭來，叫道：“左右，休要聽他一派胡言！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主人有難，你等須奮勇當(dāng)先，先給我將椅子上那狗官宰了！”

　　為首的一名家丁聞言，舉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撲去。狄公安然穩(wěn)坐，慢捋長須，對來人不屑一顧。凌剛卻一旁著了慌，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對你說過，如今滿城都是官軍，我們不可不自量力，造次行事。常言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須三思而行！”

　　王頭目聽罷，自思凌剛之言不無道理，舉起的大斧又放了下來。

　　喬泰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跺足叫道：“快將這幾個賊人捆了，都尉還等我們軍寨議事呢。”

　　馬榮一拳本來就重，又兼錢牟一向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如今受人凌辱，手下又眾叛親離，不聽使喚，連傷帶氣，此時早已昏暈過去。馬榮蹲下身去，毫不費(fèi)力就將錢牟捆了個嚴(yán)實。

　　狄公站起，對王頭目冷冷道：“你若再執(zhí)迷不悟，定不輕饒！”

　　兩名策士一直默默立于原地未動，所以沒有離去，分明是在看風(fēng)。狄公轉(zhuǎn)向他們，問道：“汝等都系何人？”

　　年長的策士一揖到地，口道：“老爺聽稟，小人等實屬出于無奈，才在錢牟手下聽差侍候，人稱小人等為策士，其實是俯仰由人的擺設(shè)。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斷了他：“你到縣行大堂之上再從實招供！”又對馬榮道：“校尉，我們速回縣衙，免得都尉久候，只將錢牟和此二策士押走，其余眾人日后再作計較。”馬榮應(yīng)了聲“是”，命凌剛亦將二策士綁了。喬泰從腰間解下一根細(xì)鏈，一頭做了一個活圈套，往二策士頸上套了，牽了就往廳外走。到得院中，喬泰將鏈子拴于馬鞍之上，說道：“你二人若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實實跟在馬后快跑！”

　　喬泰與狄公先后騰身上馬，馬榮將錢牟托起，放到鞍座之上，又對凌剛命道：“凌隊正聽令，將你手下士卒分為四伙，每伙拿下十名錢牟的人，分別鎖于四大城門箭樓之內(nèi)，好生看管。你與五軍卒無須再去縣衙候命，午牌時分，都尉欲遣人巡查城門。”

　　凌剛高聲應(yīng)道：“得令！”

　　三騎穿院而去，二策士在喬泰馬后疾步如飛。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恭候狄公三人。老翁年近古稀，白發(fā)蒼髯，見三騎穿院前來，忙雙膝跪地，叩頭不迭。

　　狄公勒馬，厲聲道：“馬下何人？快站起通報名姓！”

　　老翁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起，躬身答道：“老朽姓鐘名厚，錢宅管家便是小人，老爺有何差遣，小人自當(dāng)效命。”

　　狄公命道：“既如此，差你好生看管此宅，一切家產(chǎn)均一須妥善保護(hù)，不得有失，宅中女眷奴婢一應(yīng)人等亦由你照看，單等衙中遣員前來收管。”

　　狄公吩咐畢，自策馬而去。馬榮在鞍座上欠身問管家道：“官軍處治罪犯有時用細(xì)藤條慢慢抽打，通常要三個時辰方抽得案犯斷氣，此種刑罰不知你見過也無？”

　　老管家一時不解此話真意，只恭敬答道；“老朽生性愚昧，又一向居住在這彈丸鄙土，不見世面，雖癡長六十八歲，實不曾開過此眼界。”

　　馬榮肅容道：“老爺?shù)牟钋�，你都聽清了，若于施行中有毫厘差池，定叫你嘗嘗這笞刑的滋味！”說完驅(qū)馬自去，只落得老管家嚇得面色如紙，站在原地篩糠，移步不得。

　　狄公等三騎出得錢宅大門，四門丁忙不迭向他們舉槍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