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半個時(shí)辰之后，狄公一行來到倪壽乾東郊別院，只見衙卒結(jié)隊(duì)成群，清路道，點(diǎn)家具，巡后園，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邊便是石門，入石門即達(dá)迷宮。狄公對洪亮、馬榮、陶甘及眾衙卒說道：“入宮后估計(jì)走不了多遠(yuǎn)就可到達(dá)亭閣，然究竟如何，現(xiàn)在尚不知曉，故我們每向前二丈距離，就須有一名衙卒留下，好與前后衙卒首尾呼應(yīng)。如此，萬一有變，我們方能進(jìn)得去，出得來！”又對馬榮道：“你手持長槍一桿于前開道，我雖不信宮中有陷阱一說，然此地荒蕪多年，不定有猛獸蛇蜥出沒，還是小心謹(jǐn)慎為好。”

　　一行走過石門，進(jìn)入迷宮。宮中十分昏暗，腐枝敗葉發(fā)出陣陣臭氣。宮道雖窄，兩人仍可并行。道旁樹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兩堵厚墻，只是不見松樹。兩排樹木的枝葉于頭頂上合為一處，更有串串蘿藤，或圈圈盤繞樹上，或裊娜懸掛技下，狄公與馬榮須不時(shí)低頭俯身方可通過。樹干上長滿了巨菌，馬榮用槍尖挑了一只，一團(tuán)發(fā)出臭氣的白色粉末立即騰空而起。

　　狄公喚道：“馬榮，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個左拐彎處停下，指了指前面長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個路標(biāo)。”

　　馬榮忽叫道：“老爺當(dāng)心！”

　　狄公聞聲即向路邊一跳，剛一閃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聲掉落在狄公原來站的地方，只見它毛茸茸的一身黃斑，眼中閃出可怕的藍(lán)光。馬榮不等它爬走，用槍失將它刺了個穿心。

　　宮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數(shù)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個直彎。

　　一行沿宮道再往前走，走了約十丈遠(yuǎn)近，狄公命馬榮：“停！前面便是第二個路標(biāo)。”隨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勁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們須于此處離開宮道，走上捷徑。馬榮、你于第二與第三棵松樹間尋個仔細(xì)！”

　　馬榮一桿長槍于濃枝密葉中剛一撥，嚇得連退數(shù)步，并將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見一條三尺長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葉之上爬過，一眨眼便鉆進(jìn)樹根處一洞中不見了。

　　馬榮自我解嘲道：“倪壽乾風(fēng)景畫上怎不見這條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長筒獵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與我細(xì)細(xì)尋來！”

　　馬榮蹲身于枝葉下定睛一看，立起說道：“此處端的有一條小徑，只是太窄，一人也難走過。為此，我先過去，將樹枝分開了，你們再過。”說話間馬榮已鉆進(jìn)密密枝葉中了。狄公裹緊身上衣袍，與洪參軍、陶甘隨后跟上。眾衙卒不解其意，雙雙眼睛直盯方緝捕。方正腰間拔出短劍，命眾衙卒道：“若有猛獸出洞傷人，你等須奮勇當(dāng)先，圍而殲之，休叫它逃去！”

　　小徑只有幾丈長短，須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宮道，見左右各有一急彎，便先向左走去。來到拐彎處，卻見一條又長又直的宮道展現(xiàn)于眼前。狄公搖頭道：“即為捷徑，不會如此之長，須去相反方向找尋才是。”遂返回原處，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彎處，果見一條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處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兩邊，只見五棵長松分立路邊，一邊三棵，一邊兩棵。

　　狄公道：“據(jù)畫軸所示，亭閣一定離此處不遠(yuǎn)。我思量來這邊一對松樹之間恐有小徑，對面三棵則為陪襯。”

　　馬榮為人性急，跨開大步便向蔓生于兩樹之間的雜草叢中走去。誰知沒走三步，他卻大罵起來。原來他雙腳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來，惱道：“前面卻是死水一潭！”

　　狄公濃眉皺起，說道：“卻又作怪！自入宮至此，樣樣投榫，處處合縫，如何到了此處竟斷了進(jìn)路？馬榮，你再好好細(xì)尋，緣池必有路徑！”

　　方正一個示意，眾衙卒隨即拔劍在手，砍伐池邊雜草荊棘。少刻，小池露出輪廓，只見馬榮陷足之處水泡翻個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將身子縮回，原來是一顆奇形怪狀的腦袋正慢慢從水中探出，一對黃眼睛直盯來人。

　　馬榮見了，倒抽一口涼氣，急舉手中槍便欲投刺，狄公一見，忙將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蠑螈慢慢露出水面，體長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邊，一頭鉆進(jìn)了水草之中。

　　眾人皆驚。馬榮道：“我一人面對五六名強(qiáng)人廝殺倒一點(diǎn)不懼，然見了這等水怪，還真有點(diǎn)膽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時(shí)讀古舊閑書，只知蠑螈其名，卻不見其物，今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長了一點(diǎn)見識。”

　　狄公掃視池邊，惟見污泥水草，再舉目細(xì)瞧池面，不覺對馬榮說道：“你見前面水下隱隱有塊石頭么？想必是越池而過的第一塊路石，我們上去看看！”

　　馬榮腰間塞了長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長槍于周圍水中試了試，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塊！”

　　馬榮分開垂枝，跨上第二塊路石。狄公等亦將衣袍塞于腰中，緊隨馬榮前進(jìn)。突然馬榮停下腳步，險(xiǎn)些將狄公撞落水中。馬榮手指一根斷枝，對狄公低聲道：“老爺，這樹枝乃為人手所折，瞧那枝葉尚未枯黃，說明此人過池就在昨日。他于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樹枝穩(wěn)住身子，故將枝條折斷。”

　　狄公點(diǎn)頭，也輕聲說道：“興許此人仍在這左右不遠(yuǎn)的地方，我們須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襲擊我們。”又將此話悄聲傳于身后洪參軍、陶甘及方正等眾人。

　　馬榮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懼他！”又持槍向前走去。

　　水池雖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識路徑，尋出一塊石頭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達(dá)彼岸。

　　狄公與馬榮蹲下，撥開垂枝一看，見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樹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戶緊閉，大門半開半掩，門上方一塊綠地金宇的小匾額上，“寧馨軒”三字清楚可見。

　　狄公見眾衙卒—一過了水池，大聲命道：“速將此亭團(tuán)團(tuán)圍��！”

　　狄公沖向亭閣，一腳將大門踢開，兩只蝙蝠拍打著翅膀飛了出來。狄公轉(zhuǎn)身，搖頭道：“亭中無人！方緝捕，你引眾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尋！”

　　狄公吩咐完畢，復(fù)進(jìn)亭閣，馬榮等三親隨干辦緊隨于后。進(jìn)得亭內(nèi)，馬榮將窗戶打開，只見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墻一張石凳，上面均厚厚積了一層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匭，約一尺見方，狄公以衣袖拂去蓋上塵土，現(xiàn)出一幅云龍雕花圖案，煞是精致。又輕輕將匭蓋揭了，取出一黃布小包。狄公說道：“這便是倪壽乾留下的遺囑了！”

　　狄公慢慢打開布包，展開包中文卷，高聲念道：

　　遺囑

　　春華秋實(shí)，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當(dāng)回首往事，一生勞碌，功罪幾何？予清夜捫心，自覺雖綆短汲深，卻也上無辱圣君，下不負(fù)黎民，為國家振興，社稷有治，已盡綿薄。不期碌碌中顧此失彼，對親生骨肉家教馳廢，至使禍起蕭墻，長子倪琦終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難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為非作歹，然一旦歸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亂則在所不保。若倪琦喪命狴行，或斬首法場，倪門香煙即斷，列祖列宗勢必灑淚九泉。自古不幸有三，無后為大，為倪門香火有繼，予續(xù)弦梅氏。也是倪門不該斷絕，婚后不上一載，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兒聰慧穎悟，予喜愛之余，自是廣布蔭庇，一心望子成龍，耀祖榮宗。然身后家產(chǎn)若由二子平分，則珊兒性命不保，故終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虛假遺言，卻將真實(shí)道文書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邪歸正，他與倪珊則家產(chǎn)各半；若是他。治惡不悛，不可救藥，全部家產(chǎn)則歸倪珊一人。

　　予同時(shí)將另一紙遺囑藏于畫軸夾層之中，意欲讓倪琦發(fā)現(xiàn)。他若遵囑行事，則倪門萬幸；若是劣性不改，將此遺囑毀去，必以為畫軸已無秘密可言，從而將它交還遺孀梅氏。

　　祈求蒼天，只盼有識縣主慧眼識破畫中隱意，于迷宮中將此遺囑取出之時(shí)，倪琦尚未成為階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則請將此卷遺言同附文一紙一并轉(zhuǎn)呈上臺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門！

　　立囑人翰林學(xué)士，淮南、江南、嶺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壽乾簽字蓋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參軍說道：“此遺囑所言與我們所知曉的竟是絲毫無差！”狄公略一點(diǎn)頭，抽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過。倪壽乾教子無方，致使長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壽乾生前于公門中一無所求，只因舐犢情深，故于死后懇請上臺以不違條律為準(zhǔn)，對倪琦從輕發(fā)落則個。

　　倪壽乾親啟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閣中一片死靜。

　　狄公將文卷慢慢卷起，深為倪壽乾肺腑之言所動。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輕輕刮了，說道：“此處似刻有一幅圖案！”說罷取了尖刀，將垢土剔去，洪參軍與馬榮也一齊動手，一幅圓形圖案漸漸顯露出來。

　　狄公低頭一看，說道：“這必定是迷宮圖，瞧，彎彎宮道正好組成了四字古篆——虛空樓閣，與風(fēng)景畫標(biāo)題一字不差！我思想來，這‘虛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辭官后內(nèi)心的真實(shí)寫照。”

　　陶甘道：“宮中捷徑亦有明示，但凡松樹均以黑點(diǎn)標(biāo)出。”

　　狄公又將迷宮圖仔細(xì)看了，食指從入口沿宮道移到出口，嘆道：“好一個別出心裁的迷宮！若是某人從入口處進(jìn)宮，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進(jìn)，他須穿過整個一座迷宮方能到達(dá)出口。反之，他若從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達(dá)人口處，亦須穿越整座迷宮。然他若不知捷徑，則永遠(yuǎn)也找不到宮中這座亭閣。”

　　洪參軍道：“老爺，我們需征得倪夫人允諾，清理這座迷宮，將它變?yōu)楸究h又一處游覽圣地，與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樣負(fù)有盛名。”

　　方正進(jìn)來稟道：“老爺，我們到處尋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見蹤影。”

　　“命眾衙卒于樹頂綠葉簇中亦細(xì)細(xì)查找，說不定此人正在樹上枝葉間藏匿。”

　　方正去后，狄公見陶甘俯身細(xì)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卻聽陶甘說道：“老爺，此長凳之上有赭色斑點(diǎn)，似不尋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驚，忙走近拭擦凳上斑點(diǎn)，又走近窗口，細(xì)看手上紅色血跡，轉(zhuǎn)身對馬榮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馬榮用長槍于石凳下暗處一陣撥弄，只見一只大蛤蟆跳了出來。又跪于地上向凳下細(xì)瞧了，稟道：“老爺，凳下只有灰土與蜘蛛網(wǎng)。”

　　此時(shí)，陶甘于石凳后空處定睛一瞧，立時(shí)變了臉色，驚叫道：“不好！此處有一具尸體！”

　　馬榮與陶甘將一具直挺挺的女尸從石凳后抬了出來，尸身上滿是干血，死者是一名年輕姑娘。狄公俯身看了，姑娘喪命于左胸一刀，渾身上下滿是傷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燒，說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剛在此遇害，尸體雖已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爛。”

　　馬榮道：“她如何來到此處？想來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斷樹枝之人必定是她！”再一細(xì)看，不禁脫口“啊”了一聲，說道：“此女面容雖變，仍覺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蘭姑娘？”

　　狄公面色鐵青，急命道：“快喚方緝捕來此！”

　　方正入得亭閣，低頭一見尸體，慘叫一聲，撲到女兒身上，捶胸蹬足，呼天搶地，口中呼喚“白蘭”名字，哭叫不止。此情此景，好不傷心慘目！

　　狄公濃眉緊顰，低頭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頭來，問洪參軍道：“洪參軍，你可曾尋著李夫人住處？”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狄公近前，急問道：“方緝捕休要慟哭，快告訴我，李夫人家居何處？”

　　方正沒有抬頭，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蘭尋訪去了。”

　　狄公聞得此言，猛轉(zhuǎn)身將馬榮拉過一邊，急耳語數(shù)句。馬榮連連點(diǎn)頭，二話沒說，匆匆離亭閣而去。狄公案——迷宮案第二十三章

　　半個時(shí)辰之后，狄公一行來到倪壽乾東郊別院，只見衙卒結(jié)隊(duì)成群，清路道，點(diǎn)家具，巡后園，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邊便是石門，入石門即達(dá)迷宮。狄公對洪亮、馬榮、陶甘及眾衙卒說道：“入宮后估計(jì)走不了多遠(yuǎn)就可到達(dá)亭閣，然究竟如何，現(xiàn)在尚不知曉，故我們每向前二丈距離，就須有一名衙卒留下，好與前后衙卒首尾呼應(yīng)。如此，萬一有變，我們方能進(jìn)得去，出得來！”又對馬榮道：“你手持長槍一桿于前開道，我雖不信宮中有陷阱一說，然此地荒蕪多年，不定有猛獸蛇蜥出沒，還是小心謹(jǐn)慎為好。”

　　一行走過石門，進(jìn)入迷宮。宮中十分昏暗，腐枝敗葉發(fā)出陣陣臭氣。宮道雖窄，兩人仍可并行。道旁樹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兩堵厚墻，只是不見松樹。兩排樹木的枝葉于頭頂上合為一處，更有串串蘿藤，或圈圈盤繞樹上，或裊娜懸掛技下，狄公與馬榮須不時(shí)低頭俯身方可通過。樹干上長滿了巨菌，馬榮用槍尖挑了一只，一團(tuán)發(fā)出臭氣的白色粉末立即騰空而起。

　　狄公喚道：“馬榮，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個左拐彎處停下，指了指前面長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個路標(biāo)。”

　　馬榮忽叫道：“老爺當(dāng)心！”

　　狄公聞聲即向路邊一跳，剛一閃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聲掉落在狄公原來站的地方，只見它毛茸茸的一身黃斑，眼中閃出可怕的藍(lán)光。馬榮不等它爬走，用槍失將它刺了個穿心。

　　宮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數(shù)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個直彎。

　　一行沿宮道再往前走，走了約十丈遠(yuǎn)近，狄公命馬榮：“停！前面便是第二個路標(biāo)。”隨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勁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們須于此處離開宮道，走上捷徑。馬榮、你于第二與第三棵松樹間尋個仔細(xì)！”

　　馬榮一桿長槍于濃枝密葉中剛一撥，嚇得連退數(shù)步，并將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見一條三尺長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葉之上爬過，一眨眼便鉆進(jìn)樹根處一洞中不見了。

　　馬榮自我解嘲道：“倪壽乾風(fēng)景畫上怎不見這條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長筒獵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與我細(xì)細(xì)尋來！”

　　馬榮蹲身于枝葉下定睛一看，立起說道：“此處端的有一條小徑，只是太窄，一人也難走過。為此，我先過去，將樹枝分開了，你們再過。”說話間馬榮已鉆進(jìn)密密枝葉中了。狄公裹緊身上衣袍，與洪參軍、陶甘隨后跟上。眾衙卒不解其意，雙雙眼睛直盯方緝捕。方正腰間拔出短劍，命眾衙卒道：“若有猛獸出洞傷人，你等須奮勇當(dāng)先，圍而殲之，休叫它逃去！”

　　小徑只有幾丈長短，須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宮道，見左右各有一急彎，便先向左走去。來到拐彎處，卻見一條又長又直的宮道展現(xiàn)于眼前。狄公搖頭道：“即為捷徑，不會如此之長，須去相反方向找尋才是。”遂返回原處，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彎處，果見一條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處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兩邊，只見五棵長松分立路邊，一邊三棵，一邊兩棵。

　　狄公道：“據(jù)畫軸所示，亭閣一定離此處不遠(yuǎn)。我思量來這邊一對松樹之間恐有小徑，對面三棵則為陪襯。”

　　馬榮為人性急，跨開大步便向蔓生于兩樹之間的雜草叢中走去。誰知沒走三步，他卻大罵起來。原來他雙腳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來，惱道：“前面卻是死水一潭！”

　　狄公濃眉皺起，說道：“卻又作怪！自入宮至此，樣樣投榫，處處合縫，如何到了此處竟斷了進(jìn)路？馬榮，你再好好細(xì)尋，緣池必有路徑！”

　　方正一個示意，眾衙卒隨即拔劍在手，砍伐池邊雜草荊棘。少刻，小池露出輪廓，只見馬榮陷足之處水泡翻個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將身子縮回，原來是一顆奇形怪狀的腦袋正慢慢從水中探出，一對黃眼睛直盯來人。

　　馬榮見了，倒抽一口涼氣，急舉手中槍便欲投刺，狄公一見，忙將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蠑螈慢慢露出水面，體長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邊，一頭鉆進(jìn)了水草之中。

　　眾人皆驚。馬榮道：“我一人面對五六名強(qiáng)人廝殺倒一點(diǎn)不懼，然見了這等水怪，還真有點(diǎn)膽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時(shí)讀古舊閑書，只知蠑螈其名，卻不見其物，今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長了一點(diǎn)見識。”

　　狄公掃視池邊，惟見污泥水草，再舉目細(xì)瞧池面，不覺對馬榮說道：“你見前面水下隱隱有塊石頭么？想必是越池而過的第一塊路石，我們上去看看！”

　　馬榮腰間塞了長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長槍于周圍水中試了試，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塊！”

　　馬榮分開垂枝，跨上第二塊路石。狄公等亦將衣袍塞于腰中，緊隨馬榮前進(jìn)。突然馬榮停下腳步，險(xiǎn)些將狄公撞落水中。馬榮手指一根斷枝，對狄公低聲道：“老爺，這樹枝乃為人手所折，瞧那枝葉尚未枯黃，說明此人過池就在昨日。他于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樹枝穩(wěn)住身子，故將枝條折斷。”

　　狄公點(diǎn)頭，也輕聲說道：“興許此人仍在這左右不遠(yuǎn)的地方，我們須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襲擊我們。”又將此話悄聲傳于身后洪參軍、陶甘及方正等眾人。

　　馬榮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懼他！”又持槍向前走去。

　　水池雖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識路徑，尋出一塊石頭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達(dá)彼岸。

　　狄公與馬榮蹲下，撥開垂枝一看，見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樹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戶緊閉，大門半開半掩，門上方一塊綠地金宇的小匾額上，“寧馨軒”三字清楚可見。

　　狄公見眾衙卒—一過了水池，大聲命道：“速將此亭團(tuán)團(tuán)圍��！”

　　狄公沖向亭閣，一腳將大門踢開，兩只蝙蝠拍打著翅膀飛了出來。狄公轉(zhuǎn)身，搖頭道：“亭中無人！方緝捕，你引眾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尋！”

　　狄公吩咐完畢，復(fù)進(jìn)亭閣，馬榮等三親隨干辦緊隨于后。進(jìn)得亭內(nèi)，馬榮將窗戶打開，只見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墻一張石凳，上面均厚厚積了一層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匭，約一尺見方，狄公以衣袖拂去蓋上塵土，現(xiàn)出一幅云龍雕花圖案，煞是精致。又輕輕將匭蓋揭了，取出一黃布小包。狄公說道：“這便是倪壽乾留下的遺囑了！”

　　狄公慢慢打開布包，展開包中文卷，高聲念道：

　　遺囑

　　春華秋實(shí)，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當(dāng)回首往事，一生勞碌，功罪幾何？予清夜捫心，自覺雖綆短汲深，卻也上無辱圣君，下不負(fù)黎民，為國家振興，社稷有治，已盡綿薄。不期碌碌中顧此失彼，對親生骨肉家教馳廢，至使禍起蕭墻，長子倪琦終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難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為非作歹，然一旦歸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亂則在所不保。若倪琦喪命狴行，或斬首法場，倪門香煙即斷，列祖列宗勢必灑淚九泉。自古不幸有三，無后為大，為倪門香火有繼，予續(xù)弦梅氏。也是倪門不該斷絕，婚后不上一載，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兒聰慧穎悟，予喜愛之余，自是廣布蔭庇，一心望子成龍，耀祖榮宗。然身后家產(chǎn)若由二子平分，則珊兒性命不保，故終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虛假遺言，卻將真實(shí)道文書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邪歸正，他與倪珊則家產(chǎn)各半；若是他。治惡不悛，不可救藥，全部家產(chǎn)則歸倪珊一人。

　　予同時(shí)將另一紙遺囑藏于畫軸夾層之中，意欲讓倪琦發(fā)現(xiàn)。他若遵囑行事，則倪門萬幸；若是劣性不改，將此遺囑毀去，必以為畫軸已無秘密可言，從而將它交還遺孀梅氏。

　　祈求蒼天，只盼有識縣主慧眼識破畫中隱意，于迷宮中將此遺囑取出之時(shí)，倪琦尚未成為階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則請將此卷遺言同附文一紙一并轉(zhuǎn)呈上臺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門！

　　立囑人翰林學(xué)士，淮南、江南、嶺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壽乾簽字蓋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參軍說道：“此遺囑所言與我們所知曉的竟是絲毫無差！”狄公略一點(diǎn)頭，抽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過。倪壽乾教子無方，致使長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壽乾生前于公門中一無所求，只因舐犢情深，故于死后懇請上臺以不違條律為準(zhǔn)，對倪琦從輕發(fā)落則個。

　　倪壽乾親啟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閣中一片死靜。

　　狄公將文卷慢慢卷起，深為倪壽乾肺腑之言所動。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輕輕刮了，說道：“此處似刻有一幅圖案！”說罷取了尖刀，將垢土剔去，洪參軍與馬榮也一齊動手，一幅圓形圖案漸漸顯露出來。

　　狄公低頭一看，說道：“這必定是迷宮圖，瞧，彎彎宮道正好組成了四字古篆——虛空樓閣，與風(fēng)景畫標(biāo)題一字不差！我思想來，這‘虛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辭官后內(nèi)心的真實(shí)寫照。”

　　陶甘道：“宮中捷徑亦有明示，但凡松樹均以黑點(diǎn)標(biāo)出。”

　　狄公又將迷宮圖仔細(xì)看了，食指從入口沿宮道移到出口，嘆道：“好一個別出心裁的迷宮！若是某人從入口處進(jìn)宮，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進(jìn)，他須穿過整個一座迷宮方能到達(dá)出口。反之，他若從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達(dá)人口處，亦須穿越整座迷宮。然他若不知捷徑，則永遠(yuǎn)也找不到宮中這座亭閣。”

　　洪參軍道：“老爺，我們需征得倪夫人允諾，清理這座迷宮，將它變?yōu)楸究h又一處游覽圣地，與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樣負(fù)有盛名。”

　　方正進(jìn)來稟道：“老爺，我們到處尋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見蹤影。”

　　“命眾衙卒于樹頂綠葉簇中亦細(xì)細(xì)查找，說不定此人正在樹上枝葉間藏匿。”

　　方正去后，狄公見陶甘俯身細(xì)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卻聽陶甘說道：“老爺，此長凳之上有赭色斑點(diǎn)，似不尋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驚，忙走近拭擦凳上斑點(diǎn)，又走近窗口，細(xì)看手上紅色血跡，轉(zhuǎn)身對馬榮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馬榮用長槍于石凳下暗處一陣撥弄，只見一只大蛤蟆跳了出來。又跪于地上向凳下細(xì)瞧了，稟道：“老爺，凳下只有灰土與蜘蛛網(wǎng)。”

　　此時(shí)，陶甘于石凳后空處定睛一瞧，立時(shí)變了臉色，驚叫道：“不好！此處有一具尸體！”

　　馬榮與陶甘將一具直挺挺的女尸從石凳后抬了出來，尸身上滿是干血，死者是一名年輕姑娘。狄公俯身看了，姑娘喪命于左胸一刀，渾身上下滿是傷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燒，說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剛在此遇害，尸體雖已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爛。”

　　馬榮道：“她如何來到此處？想來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斷樹枝之人必定是她！”再一細(xì)看，不禁脫口“啊”了一聲，說道：“此女面容雖變，仍覺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蘭姑娘？”

　　狄公面色鐵青，急命道：“快喚方緝捕來此！”

　　方正入得亭閣，低頭一見尸體，慘叫一聲，撲到女兒身上，捶胸蹬足，呼天搶地，口中呼喚“白蘭”名字，哭叫不止。此情此景，好不傷心慘目！

　　狄公濃眉緊顰，低頭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頭來，問洪參軍道：“洪參軍，你可曾尋著李夫人住處？”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狄公近前，急問道：“方緝捕休要慟哭，快告訴我，李夫人家居何處？”

　　方正沒有抬頭，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蘭尋訪去了。”

　　狄公聞得此言，猛轉(zhuǎn)身將馬榮拉過一邊，急耳語數(shù)句。馬榮連連點(diǎn)頭，二話沒說，匆匆離亭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