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查刑部太子心不寧　乍奉差胤禩耍威風(fēng)

　　四貝勒府可不是個沒規(guī)矩的地方。咱們前面交代過，四爺胤禎是朝中出了名的“冷面王”。在外頭，他處事謹(jǐn)慎，少言寡語；在家里，那更是治家嚴(yán)謹(jǐn)，說一不二。不知道底細(xì)的，只看到了他的“冷”，冷面冷語，以為他是個鐵石心腸，不通情理的人。其實，他是面冷而心善。就說這府里吧，上自管家，下至奴仆，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個個都受過他的大恩。他從來不在仆人身上作威作福，而且賞罰嚴(yán)明。那位去請十三爺?shù)拇麒I，不就是從家奴升成管家，又從管家放出去當(dāng)了知府的嗎？知府這官兒不算小了，五品黃堂！要靠在外面鉆營、巴結(jié)，得多少年熬啊。所以合府上下，對四爺是又感激又尊敬。常言說“敬而生畏”，只要四爺一聲令下，沒人敢消極怠工，更沒人敢抗命不遵。今天，戴鐸奉命請來了十三爺，他把胤祥送到后花園門口就不走了，輕聲說：“十三爺，您老見諒。奴才只能送您到這兒，不奉我們四爺?shù)膫鲉�，園子里奴才不敢進(jìn)去。”

　　胤祥知道四哥家規(guī)嚴(yán)，笑了笑說：“好好好，我認(rèn)識路。戴鐸，忙你的去吧。”

　　怎么？這后花園為什么管得這么嚴(yán)呢？原來，這里雖然花木扶疏，亭臺樓閣。水謝魚池樣樣俱全，卻是四阿哥胤禎的書房所在，是他念佛靜修，思考問題之處，也是他接見親信商議機密大事的地方。家人仆役，哪怕是混到了戴鐸這樣的地位，混到了如今的管家高福兒的位置，不奉特別召喚，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十三爺來的時候，太子、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在園子里的涼亭上，看來，他們已經(jīng)談了很久了。除了這三位皇子，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書生坐在一旁，正在為太子算卦。他的身邊放著一副拐杖。胤祥認(rèn)識，知道他就是四哥十分器重和信任的布衣書生鄒思明。這個鄒思明，咱們在第三卷中說到過他。康熙二十二年，南京科場出了舞弊大案。鄔思明煽動舉人們鬧事，五百多人，抬著財神沖進(jìn)貢院，把主考嚇得抱頭鼠竄。因為風(fēng)波鬧得大大，康熙聽了高士奇的進(jìn)言，沒有大殺大砍，只處決了幾位主考，可是鄔思明卻因帶頭鬧事，而被朝廷下令通緝。打那以后，鄔思明潛逃在外，流落江湖十幾年，一直等到大赦，才保住了性命。后來，胤禎奉旨出巡，半路上遇見了鄔思明。倆人說得投機，四爺便收下了他，帶回府里，敬若上賓。在外邊給他買了房子，還專門在不準(zhǔn)家人隨便出入的后花園里，給鄔思明修了一座小書房。這鄔思明又黑又瘦，其貌不揚，還是個瘸子。有個家人無意中說了句笑話，說“鄔先生走路好似風(fēng)擺楊柳”。不想，讓四爺知道了，他一怒之下，把那個家人打發(fā)到西域充軍守邊，品嘗那“怨楊柳”的滋味去了。從此，府里上下人等，對這位鄔先生，再不敢有一句二話，也再不敢有半點不敬。

　　那么，今天，為什么太子、三阿哥都來聽鄔思明算卦呢？還是因為咱們前天講過的那個“宰白鴨”的事兒�？滴趸噬显诓耸锌冢�靈機一動，任命八阿哥胤禩去清理刑部。這旨意一下，太子可坐不住了。這么大的事兒，皇阿瑪怎么連個招呼都不給我打呢？他心中沒底兒，就拉著三阿哥來找四弟了。

　　十三爺進(jìn)來，鄔思明只朝他點頭招呼了一下，繼續(xù)往下說：“太子，從卦象上來說，這是個否極泰來的吉卦。依學(xué)生看來，并沒有什么大的妨礙。您正和四爺、十三爺忙著戶部的事，抽不開身�；噬吓R時決定，把清查刑部的差，派了八爺，這也是常情嘛，有什么可疑慮的呢？學(xué)生送太子八個字：‘但做好事，休問前程’。”

　　“唔？此話怎講？”太子不解地問。

　　鄒思明從容不迫地說：“太子容稟。您只要按皇上的教誨，為君分憂，為國分憂，修身養(yǎng)性，努力去做就是了，不要擔(dān)心自己的前程。太子立為儲君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皇上能為這點小事，遷罪于您嗎？”

　　太子一想，唔——對呀，宰白鴨的事兒，與我無關(guān)。刑部的差既然派了老八，讓他折騰去吧，我管他干什么。這么一想，他放心了。這些時，為了戶部的事，與十三弟鬧得不愉快，見老十三來了，太子也不想在這兒多待，便對三阿哥胤祉說：“三弟，鄒先生既然這么說，我也放心了。咱們不談這事兒了，走，陪我去看看你編的新書法。”說完，拉著胤祉走了。

　　胤祥心中一陣不痛快：這是怎么回事？大清早急急忙忙地把我叫來，說是要商議大事，怎么我一來他就突然走了呢？他這兒正生氣呢，不防鄔思明冷冷地撂出一句話來：“四爺、十三爺，請恕學(xué)生直言，太子的地位，恐怕危險了！”

　　胤禎大吃一驚，“什么，什么？鄔先生，請說明白點。”

　　鄔思明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四爺，事情明擺著。太子在位已經(jīng)三十多年，皇上對他是又疼愛、又不滿。這次戶部的差事辦砸了，辜負(f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刑部又出了事，皇上卻派了八爺去當(dāng)欽差。這是因為朝野上下，都在稱贊八爺?shù)牟鸥桑�皇上是在有意地試探一下八爺，看他能不能辦好這件事。當(dāng)今皇上乃千古少見的英明之主，這個決策不是輕易做出的。說白了，是皇上要在辦事的能力上，拿八爺和太子做個比較。如果八爺把刑部的差事辦得讓皇上滿意，那太子……”

　　鄔思明突然停住口不說了，但是，胤禎和胤祥不是糊涂人，他們能聽不出這話外之音嗎？父皇是要在太子和老八之間做個考查，做個選擇。胤禎也好、胤祥也罷，是朝野上下公認(rèn)的“太子黨”的人，如果太子倒了，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四爺胤禎謀事細(xì)密，他疑惑不解地瞧著鄔思明問道：“鄔先生，至于這么嚴(yán)重嗎？”

　　“嗯，還不止如此。四爺您想啊，皇上要在太子和八爺之間做個比較，這樣的事，當(dāng)然不能先和太子商量�？墒翘�子協(xié)理朝政已經(jīng)多年了，皇上決定的事，在下圣旨前，先給太子透個風(fēng)，也不為過啊，皇上卻沒有這樣做。君臣父子之間，疑慮、提防和不信任，到了如此嚴(yán)重的地步，這，不是好兆頭��！”

　　四爺沉思著，又問：“嗯——先生說得有理。照您這么說，我們也要做些防備才對，是嗎？”

　　鄔思明淡然一笑，寬慰說：“哦，四爺和十三爺?shù)共槐剡^于擔(dān)心。這次戶部差事停辦，皇上把施世綸和尤明堂都放了外任，而且限期出京，不容遲緩。這是皇上為國家保存精英，保存忠良大臣的一片苦心哪。對他們兩個尚且如此，對您們二位實心辦差，又沒大錯的皇子，圣上豈能不加保全，一概貶斥呢！”

　　胤祥急了：“鄔先生，那，那我們哥倆該怎么辦呢？”

　　“十三爺，請稍安勿躁。學(xué)生剛才所說，不過是以大局而論。刑部的事，不是十天八天能辦完的。太子再無能，皇上也決不會說廢就廢。請四爺、十三爺給學(xué)生一點時間，讓我多看看，多想想，然后為四爺獻(xiàn)一良策。至于眼下嘛，學(xué)生能饋贈二位的，只有四個字：靜觀待變。”鄔思明站起身來，略一拱手：“四爺、十三爺，學(xué)生告辭了。”說完，拄著拐杖頭也不回地徑自去了。

　　胤祥被鄔思明這番話說得心神不寧，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正要說話，卻被四阿哥胤禎攔住了：“十三弟，你不要著急上火，還是我那句老話，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呢。你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什么事都攬著。咱們就按鄔先生說的，靜觀待變，瞧老八能折騰出個什么樣來。好了，好了，你什么都別說了。告訴我，你去看阿蘭了嗎？給四哥講講你的艷遇如何？”

　　胤祥垂頭喪氣地把去見阿蘭的情形說了一遍，末了又說：“四哥，我真不明白，看阿蘭的樣子，像是變了心，可又像有什么難言之隱。那任伯安呢，又非逼著她到我身邊來。莫非，他任伯安想打我的什么主意不成？”

　　四爺思忖了一下說：“嗯，你想得對。阿蘭是變了心，還是有苦難言，你可以暫時不去多想。即使她真的變了心，也沒什么可惜的。天下好女子多得很，你還怕娶不上福晉嗎？但是，任伯安這個人，咱們可不能不防。我派人打聽過了，這個小小的京官書辦，在六部衙門里說一不二，阿哥皇親家里，他直出直進(jìn)，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人物。他為什么要打你的主意，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你可得心中有數(shù)�。�”

　　老四、老十三在這兒發(fā)愁，老八可正在那兒神氣著哪！一接到皇上派他當(dāng)欽差去清理刑部的旨意，他馬上就明白，出風(fēng)頭、顯能耐，就在這一回了。太子和老四、老十三辦砸了戶部的差事，我要是辦好了刑部的事，在父皇面前，誰高誰低，誰優(yōu)誰劣，那還不是小禿頭上的虱于——明擺著的嗎？所以，圣旨一下，他馬上遞牌子求見，請父皇面授機宜。又大事鋪張，把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兵調(diào)來一部分，嚴(yán)密地布置了刑部的關(guān)防。下令刑部大小官員，一律不許回家。而且封了大印，封了檔案，封了天牢，把個莊嚴(yán)無比的刑部鬧了個雞飛狗跳墻。他自己呢，卻穩(wěn)坐府邸，按兵不動，一直到第七天的頭上，才擺出了欽差大臣、阿哥皇子的全副儀仗、執(zhí)事，前呼后擁地來到刑部。順天府尹隆科多，見八爺?shù)拇筠I來到門前，連忙飛跑幾步，跪在轎前請安：

　　“順天府尹隆科多迎候八爺。奴才奉了九門提督趙逢春將軍的軍令，在這里統(tǒng)管刑部關(guān)防。八爺有什么吩咐，奴才當(dāng)盡力照辦。”

　　八阿哥胤禩，從容不迫地下了大轎，向隆科多虛扶了一下，滿臉堆笑地說：“隆科多，免禮，起來吧。你辦事很得力，這外面的事，我就指望你了。”一邊說，一邊邁開大步，進(jìn)了刑部大門。門前站立的戈什哈連忙高喊一聲：

　　“欽差大臣、八爺駕到——”

　　這一聲喊不要緊，驚動了刑部大堂上的所有官員。他們被軟禁在這里，說是：“集中辦差”，可是，大印封了，檔案封了，有什么差事可辦啊。大伙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已經(jīng)七天了。今兒個，正在愣神兒呢，忽聽一聲“欽差駕到”的傳呼，幾乎是人人心驚肉跳，個個變貌失色，“刷”的一下，全都站起來了。滿族的刑部尚書桑泰爾，漢族的刑部侍郎唐赍成領(lǐng)頭，急急忙忙地迎到大堂外邊。但見八爺胤禩身穿團(tuán)龍江牙海水袍子，項帶東珠，氣字軒昂地走了進(jìn)來。他的身后，簇?fù)碇�十六名帶刀侍衛(wèi)，三十二名太監(jiān)。刑部官員們一見這陣勢，不敢怠慢，“啪啪啪”，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桑泰爾顫聲說道：

　　“罪臣桑泰爾率刑部職官，跪迎欽差大人。恭請圣安，請八爺安。”

　　胤禩神色莊嚴(yán)地走到上首，沉著臉，冰冷地說了一句：“圣躬安泰。”又突然換了笑臉：“二位大人請起，各位都請起吧。”說著，回身大踏步走上堂去，在正中的公案后邊坐下。待眾人都跟進(jìn)來之后，他笑瞇瞇地開言了：

　　“各位，這次本貝勒奉旨到刑部辦差，受命已經(jīng)七日，可是忙于查閱檔案，沒來刑部看望大家，勞各位在此久候，你們也都辛苦了。”胤禩這個開場白，說得十分客氣，也十分體貼。刑部的官員們都在心中暗自慶幸，嗯，八爺不愧人稱八佛爺，果然能體諒下情�？墒牵瑳]容他們往下想呢，就聽胤禩口風(fēng)一變，突然嚴(yán)厲起來：“眾位，國家設(shè)立刑部，為的是以刑法律條治理天下，使善良百姓能安居樂業(yè)、奸猾之徒無藏身之所�？墒牵�在堂堂京師重地，圣上眼皮底下，竟然發(fā)生了‘宰白鴨’這前古未有的丑事！我已查過，現(xiàn)在在押的四十八名待決死囚中，還有四人不是正身。你們身為朝廷大員，受大清的深恩厚澤，操天下之生殺大權(quán)，這樣做，對得起皇上的重托嗎？對得起皇上愛民之圣德嗎？”胤禩越說越氣，“呼”的站起身來，把堂木“啪”的一拍：“隆科多，你進(jìn)來！”

　　隆科多在門口候著呢。他真想不到，這位平日和善的八貝勒，發(fā)起脾氣來，竟是這樣的令人膽寒。聽見八爺喊他，連忙進(jìn)來叩頭：

　　“奴才隆科多在！”

　　“摘掉桑泰爾、唐赍成的頂戴！”

　　“扎！”隆科多一揮手，幾個如狼似虎的戈什哈擁了進(jìn)來，把跪在地下的刑部尚書、侍郎的頂戴摘了。其余官員見此情景，都嚇得臉色發(fā)白，冷汗直流，心中不住地打鼓，不知這位八爺抓住了他們什么把柄。卻聽胤禩又開口了：

　　“即日起，刑部所有官員，一律脫掉官服，在衙門辦差，隨時聽候本欽差傳喚問話，不準(zhǔn)回家。你們都知道，我八爺從來是寬容的，等案子查清楚，奏明圣上之后，自會有公正的發(fā)落。”說完，看也不看下邊呆若木雞的眾官員，徑自走下大堂，到簽押房里坐下披閱刑部的檔案文書去了。他心中暗暗高興，這一手“敲山震虎”唱得還不錯�？磥�，只要把這幫老官僚、京油子鎮(zhèn)住，刑部的事不難辦好。

　　哪知，他剛剛坐下，九阿哥胤礻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來：

　　“八哥，恭喜恭喜，你好得意��！”

　　老八突然一驚，抬起頭來：“啊？哦，是九弟來了，你，你不是病了嗎？”

　　老九嬉皮笑臉地說：“咳，我哪兒有什么病啊，我是給八哥您瞧病來的。怎么，八哥您一點沒感覺嗎，您病得可不輕啊，要不要我給你請個大夫？嘿嘿……”

　　八爺糊涂了：“什么，什么，我病得不輕，九弟，你說什么胡話？”

　　“哈……八哥，你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誰不知道，你在咱二十多個兄弟中是最有人緣的人，為什么今天卻辦出這樣糊涂的事兒？”

　　八爺更不明白了：“九弟，你越說，我越不懂了。我談不上有什么人緣，不過是一向與人為善，仁義待人，不敢輕易作踐人罷了。今天……今天我辦了什么錯事兒了。”

　　“咳，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做不明白；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自毀長城？”

　　“什么，什么，我奉旨辦差，稟公辦事，誰是我的長城，我又怎么自毀長城了？老九，你別給我繞圈子了好不好。”

　　老九知道，戲唱到這兒，得換角了，“好好好，我說不清這事兒，你和他們說吧。”老九說著，向屋外叫了一聲：“十四弟，你們進(jìn)來給八哥當(dāng)面說吧。八哥，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甩手走了，把個八阿哥胤禩撂到這兒，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一抬頭，老十四胤礻題帶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隨從模樣的人進(jìn)來了。老八定睛一看，�。∵@不是任伯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