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夜狄公并沒睡好,夢里幾回跟隨葫蘆先生一同去來,神幻變化,很做了一番離奇的事業(yè)。待一早醒來時,心里倒清爽了許多。昨日一連串的遭遇很使他納罕,他一一回味著昨夜的殘夢,卻慢慢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隱約記起葫蘆先生的臉容十分眼熟,象是夙昔認(rèn)識的。他卓絕的武藝昨天也露了廬山真面目,山林里隱藏著這樣一個高士,總有些蹊蹺的來歷。還有,那個鄒立威也可算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一來到清川鎮(zhèn)便被這兩個神秘人物牽住鼻子兜著轉(zhuǎn)悠。鄒立威又為何否認(rèn)是他與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蟄居深宮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來呢?——想著想著,頭又疼了起來,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轉(zhuǎn)轉(zhuǎn),順便進早膳。——原來青鳥客店這兩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亂哄哄,把客人的飯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對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與客人們聊一聊,探聽些有關(guān)碧水宮的傳聞。

  狄公剛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個胖伙計堆起笑臉迎上前來,問客人要吃什么早點,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壺太湖碧螺春,問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計道:“客官,小店門面不起眼,論好吃的卻有好幾種,細(xì)餡馉飿、白糖菱角,還有一種重油豆沙團子最是這清川鎮(zhèn)出名的佳點,過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聞名來嘗?凸偃粢詴r,小的這就去端過來。”

 。狅槪汗艜r的一種圓形、有餡、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馉飿:讀‘古垛’——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點頭贊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賞。須臾一盤團子上桌,胖伙計將一條毛巾搭在肩頭便湊上搭訕,欲獻(xiàn)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團子,只覺十分滋糯潤口,只是太甜膩了些,口中也連連稱好,道:“悔不該住對街青鳥客店,亂哄哄沒個寧靜,這兩日索性把炊事斷了,只得自個上這兒來吃早點。”

  “客官說的也是。”胖伙計諂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處處盤扣,寡有人緣。這兩日又橫死了個帳房,可不更鬧騰了?論理,小的也不應(yīng)該去數(shù)責(zé)他們,都是一鍬土上的,癲蛤蟆不咬促織。只是那魏掌柜也太慳吝,行為處世,刻薄過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憐見地的,難怪要隨野漢子奔了。你想,她有時飯還吃不飽哩,三日五日來這里,我們便送幾個團子與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還來這里買了四個團子哩,恐怕是備著路上吃的。”

  狄公見機又問:“你可知道那野漢子是誰,住在哪里?”

  胖伙計眨了眨眼,搖搖頭道:“這個可瞞得天衣無縫,沒留一點影兒,小的哪能知道。”

  “聽說那黃氏與帳房戴寧也有首尾,只瞞過魏掌柜一個。會不會是他們約定了先后出逃,戴寧后走一步,半路上被強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過戴寧這后生志誠老實,不茍言笑,一味勤職。三十歲到頭上尚未娶妻,與魏夫人作一對倒是投契。我見魏夫人有急,也與他合計,兩下里早做了手腳也未可知。”

  胖伙計眨了眨眼,做個鬼臉,笑著去應(yīng)付別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個團子,忽見街對面站著紫茜正朝自己點頭哩,一面還嗑瓜子兒。今日見她流了個松松的纏髻兒,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紅衫子,腰間束一條黑絲絳,一雙天足套著對蔥綠繡鞋,好一副精靈機警的模樣。手上還拿著兩頂遮陽斗笠。

  狄公趕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來:“梁大夫,今日咱們大清川釣魚去。——昨日不是說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換套衣衫去。”

  “不必?fù)Q新衫子了,河里灘里,幾個磨蹭豈不是臟了?誰洗?”紫茜十分老到。

  狄公答應(yīng),便跟隨紫茜穿魚市小街,折過一條巷子,直下河灘而來。不一晌便見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一今日大晴天,萬里無云,日頭已斜出水面。狄公見河灘的水灣里停泊著十幾條舢板。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覽、釣魚、擺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間一條小舢板,解了纜繩,反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板,見船里早備下了釣竿、蛐罐和竹簍。

  “紫茜小姐,我聽人說大清川那頭有幢碧水宮,十分華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一般。這清川鎮(zhèn)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終是一場空’——不知道我們今日能否劃船去那里看看。”

  “這有何難?我們沿這河岸一直向西劃去,便到碧水宮宮墻外。再繞到江心,折去北頭的殘石磯,那里是釣魚的好去處。”

  紫茜打個呼哨,劃起船槳,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飄去。太陽照在水面上,清澈見底,不時見著大膽的魚兒在船舷邊擺尾而過。兩岸碧柳垂蔭,野花含靨,掩映了三三兩兩竹籬人家,風(fēng)景恍如畫圖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將另一頂遞給狄公。狄公正苦日頭熱辣,波光搖目,趕緊戴了斗笠,系好扣結(jié)。抬頭遠(yuǎn)遠(yuǎn)果見岸邊巍巍然聳立起一座美倫美矣的宮殿,紅墻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奪目。宮殿外有十來丈高的宮墻直立水面,墻頭雉堞處閃動著雪亮的矛戟和頭盔頂上的紅纓子。

  “再劃近一些,也好看個細(xì)致。”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豎著塊木牌,你沒見著?再劃近去,不慎闖入禁域,那里宮墻上的禁兵立即發(fā)箭。”說著紫茜將舢板停穩(wěn)了。“就在這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會吧,我們還得趕去殘石礬釣魚哩。”

  “紫茜小姐,讓我們劃著船在宮墻外繞過一周,也不負(fù)來此地一游。這碧水宮果真是宏偉壯麗哩。”

  紫茜操起船槳遠(yuǎn)遠(yuǎn)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繞著宮墻轉(zhuǎn)悠。狄公留心地觀察著碧水富宮墻下的拱形水門。——水門溝通宮內(nèi)的御溝和荷花池。舢板繞到西北宮墻角時,狄公終于看到了宮墻頂上突兀而出含飛動之勢的涼亭。涼亭呈八角形,雕欄畫柱,碧瓦參差,八面飛檐下風(fēng)鋒叮咚有聲。狄公見涼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門,嵌在宮墻四處。水門一半出露江面,內(nèi)有鐵柵固定。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宮墻上禁兵不備,黑夜駕舟偷偷靠泊那宮墻四處,然后空身爬上水門的拱形壁架,再沿著宮墻凸凹不平的磚縫,攀援野草荊藤,不難爬上宮墻,潛入涼亭。——可以說盜賊正是沿著這條道兒攀入涼亭。乘三公主賞月不備竊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語,思索著這個盜賊如何得知三公主涼亭賞月的時間和摘下玉珠串的習(xí)慣。——從駕舟伺機潛伏到?jīng)鐾ね庑懈`得手這中間必須絲絲入扣、一毫不爽地貫聯(lián)一氣,容不得半點差池。一環(huán)失落,全局潰敗。一般的賊兒是輕易不敢動這份心思的,動也沒用,沒有內(nèi)里策應(yīng),決無成功之望。

  “梁大夫恁的神不守舍,莫非癡心等候著三公主上來涼亭與你覿面么?”紫茜揶揄道。

  (覿:讀‘笛’,見,相見。——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夢初醒,失笑道:“我們劃去殘石礬釣魚吧。”

  紫茜應(yīng)一聲,調(diào)撥了船頭向江心移去,飛也似打起雙槳。須臾船到殘石磯。

  狄公理了絲綸,垂下釣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個老漁翁。然而此時此刻,意不在魚。紫茜一旁冷眼看著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釣鉤。

  狄公回頭看了看紫茜,問道:“聽說魏掌柜為人刻薄,你嬸子的日子頗不好過,手頭也緊,有時連飯都吃不飽,可有這事?”

  紫茜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銀子,都不喜愛,從不問嬸子生理。嬸子過門后從未見給她添置過什么衣裙首飾。倒是戴寧哥有心,時不時偷偷地給嬸子幾個銀錢使花。上個月還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時興的衫裙,記得衫予是大紅五彩通袖對衿的,那羅裙沒看真切。我嬸子好不喜歡哩,收在箱里,舍不得穿。一次聽戴寧哥說,還準(zhǔn)備為嬸子打副金鐲子哩。”

  “戴寧哪里來這么多錢,夠他如此孟浪揮擲。”狄公問道。

  “他賭。”

  “他賭能贏?”

  “贏不少哩。”

  “他時常與誰賭?”

  “與郎琉也賭過好幾回。”

  “他能賭贏那個郎大掌柜?”

  “贏了。不過我看那姓郎的多分是故意輸錢于他,慢慢引他上鉤哩。前一陣子,戴寧有空閑便去找郎琉,兩個十分投機。”

  “紫茜小姐,你停這船的河灘后有一排舊庫房,你平日里可見著郎大掌柜的貨船來往庫房堆躉貨物?”

  “那幾間舊倉庫早已荒廢,久不見郎琉的貨船來往河灘了。——你怎么盡問這些沒邊際的枯乏話,多煞風(fēng)景哩。”紫茜有意推調(diào)。

  狄公收了幾次釣竿,都沒見魚兒上鉤,心中倒也不急。這時他腦中忽的浮起一層新的想法:那一排舊庫房與碧水宮會不會搭上干系?再有,戴寧死前為何遭受如此殘酷無比的折磨。

  “紫茜小姐,魚兒怎么都不愿上鉤?莫非是有意躲著我們,看來今日我們只得空手而歸了。不過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難得的好天氣。往回劃吧,此去順風(fēng),也本會太熱了。”

  紫茜雖未盡興,心中早已是十分折服狄公。聽得狄公如此說,立即回槳返程。一邊暗自揣測,眼前這個梁大夫,器宇軒昂,豐采異常,恐不是尋常人物,卻不知他家中有無妻妾。正胡思亂想時,忽記起一事來,便說道:“我今日一早掃房間時,見戴寧的衣物被翻騰得十分凌亂,必是我叔暗中搜尋銀物所致。他這個人只認(rèn)財物,不講信義,并無半點人味。如今嬸子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后依托誰去哩。”說著簌地流下兩行淚來。

  狄公惻然,安慰了她幾句,又道:“來,讓我劃幾下吧。”他從紫茜手中接過槳板,用力撥起水來。只覺舢板東晃西斜,猛可一側(cè),險些兒翻合過來。紫茜嘻地笑出聲來:“還是讓我劃吧,不然跌進江里,可不是玩耍。我這柄槳板,只除是戴寧哥,誰也拿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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