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讀書筆記——一個新皇朝和一本書的誕生
一)公元1351年,“太陽”曾經(jīng)升起在九資河上
——羅田有一個“圣人堂”村
九資河是湖北羅田境內(nèi)的一個小鎮(zhèn),位于大別山主峰腳下。11月2日傍晚去天堂寨,同事拍秋天紅葉,我出門上路,結(jié)果錯會了幾條山路,直到凌晨1點才摸到了 九資河鎮(zhèn)屬下一個名叫“圣人堂”的村子。深山里秋天很冷,蜷在被子里一夜冰冰涼,早早醒來爬下床,把頭伸出窗外探看。大山里的秋晨安靜得像一幅風景油畫, 山-陰-、溪流、房舍、收割后的稻茬、田壟上淡淡紫霧、鳥鳴、路埂上的烏桕樹、一爿灰磚神龕……都是油墨重彩,圣人堂村高高掛在清冽的天幕上。
圣人堂村只有二、三十戶人家。早起四個人圍著一桶臘肉掛面過早,在堂屋里咽辣椒。屋主老小上來圍觀,便問村名來歷。屋主老少緘默無語,走出屋門在板栗樹影 下咸站著,一起齊齊搖頭。屋門口有一株如蓋的板栗樹,樹枝遮蔽了晨光,樹干蒼虬,樹葉硬冷,鐵片裁剪一樣。葉色*如銹,像這挨挨擠擠一家子人的臉色*,板栗樹 下心事浩茫一般。
過早畢,跟著繞過板栗樹,右拐下坡,四個人下到山凹里的田畈上。田畈已經(jīng)是第十百千年地收割過了,泥土很古老很熟肥。稻茬硬朗,晨露很大,鞋背濕鞋底扎。 第一線陽光射過來收霧,霧干凈后,凸起的田畈漸漸白亮。田埂上都是紅葉樹,像一處處火苗。紫紅的是柿子樹,殷紅的是烏桕樹,金色*的紅是楓樹,有的兀自孤 立,有的很憂郁?煜碌骄刨Y河時,鵝卵石堆上有一塊白碑,很小,半張老鄉(xiāng)家里的桌子大。石碑下衰草凄迷,石碑上淺淺地刻了一段字,字沒有上色*,讀得很費 勁,讀了半天漸漸讀出“徐壽輝”三個字來。
原來這里面有一段關(guān)于“圣人堂”村的來歷,其歷史可以上溯到元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有一個名叫“天完”的皇帝就“誕生”于此地,雖然他連同自己的新皇朝“成立”不到10年,但畢竟“紅太陽”曾經(jīng)升起在九資河上。
二)偈曰:天下當大亂 彌勒佛下生
——布販子徐壽輝何曾料到自己是一個轉(zhuǎn)世彌勒
元末明初,一個名為“明教”的秘密民間宗教重新浮出長江南北,忽然烈火烹油起來。
明教歷史上源于波斯,是流行一時的“摩尼教”。自唐時傳入中國,歷朝歷代屢遭禁斷。唐以后隱匿在東南沿海一帶民間流傳。因為摩尼教崇拜光明,所以又稱為明 教。明教在社會結(jié)構(gòu)松弛,精神資源匱乏的中國社會底層,薪火不曾熄滅,不斷變換名稱茍延。因為有末世情結(jié),有劫變觀念,便有了精神解放作用;加上“習教 者,有患相救,有難相死,不持一錢可周行天下”,也便有了聚眾效應(yīng)、組織功能。五代時陳州摩尼教徒曾聚徒起義,北宋間方臘起義也屬明教教徒的組織策動。
到了元末明初,源遠流長的明教地下活動花團簇錦勃發(fā)起來。元末的明教分南北兩系,北方是韓山童的白蓮教,根據(jù)地是安徽(朱元璋出自此地郭子興部);南方為 彭瑩玉的彌勒教,大本營在江西。教主彭瑩玉是一個不安分的游走和尚,已經(jīng)在江西、湖北兩地秘密傳教近十年,四方行走,以替人免費治病為名傳教,廣受信徒。 由于他“法術(shù)”高強,老百姓“事之如神”,尊稱為彭祖。彭瑩玉到處宣揚“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這一偈言,湖廣信眾蠢蠢蠕動,急待“末世劫變”的來 臨。到了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萬千信眾被煽動起來的“轉(zhuǎn)世彌勒”心理期待,達到了頂峰,眼看就有隨時崩潰的危險。現(xiàn)在,彭瑩玉唯一馬上必須做 的一件事,就是趕快找到一個人充當“人民大救星”,回應(yīng)偈子,證明預言。
這個人在哪里呢?他又會是誰呢?
這一天,也是彌勒教信徒、麻城鐵匠鄒普勝正在鐵鋪里打鐵。這一天,鄒鐵匠擔當了從凡夫俗子中慧眼識得“轉(zhuǎn)世彌勒”的大任。這一天,鄒普勝像往日一樣,埋頭 忙手里不多的活,冷火秋煙起爐,叮叮當當開工。這一天,有一個人影自門外仄進屋內(nèi),大大咧咧,肩上一塊10多斤重的大隕鐵吭地扔在地上,開口要師傅打幾把 好鋤頭,嚷嚷好鋤頭才能賣好價錢。這一天,這個來人有一搭沒一搭跟鄒鐵匠扯絮的時候,抬腿上了作坊中間打鐵的大鐵砧,蹲上去,摸出一袋煙,吞云吐霧起來。
周鐵匠看到來人這個蹲坐鐵砧的動作,大吃一驚:這不是應(yīng)了昨夜的一個“黃龍蟠其鐵砧”的大夢么?再細看來人,天庭飽滿、地闊方圓,雙耳垂肩、雙手過膝,相 貌堂堂、器宇不凡。周普勝心生一喜,好生招待來人,趕緊喚來教主彭瑩玉相看。彭和尚看此人果然了得,脫口道:“天佑我教,眼前此人即彌勒佛轉(zhuǎn)世之圣人 也!”
這個人不是別人,原來是羅田鄉(xiāng)下販土布的販子,大名叫做徐壽輝,也是一個彌勒教信徒。今天販布不曾換得錢,換得10斤隕鐵,找上周鐵匠想隕鐵變鋤頭,再用 鋤頭變銅錢。不想被周鐵匠“發(fā)現(xiàn)”了真身,被彭和尚“加封”為圣人,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不由得對二位唱了一個大喏。
湖廣地方志書記載了這一“彌勒轉(zhuǎn)世圣人出”的遺聞軼事。
一日,壽輝行山中,獲鑒鐵10斤。某日夜,鄒普勝夢見黃龍蟠其鐵砧。明日壽輝攜鐵過之,令普勝制鋤,蹲坐鐵砧上。普勝大異,告之曰:“今天下尚須鋤治耶?當為煉一劍贈君耳。”(萬歷《湖廣總志》卷九八《別傳》)
在彭、周二人的耐心啟發(fā)下,徐壽輝才得以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遠不止于販土布。非凡之人必有非常的模樣,爹娘給的英顏俊貌沒有白長。原來彌勒就藏在漂亮的后面, 一經(jīng)點化即成圣人真身。自個兒彌勒轉(zhuǎn)世殊不知,差點違了天命。想著想著徐壽輝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不是一小跳。接下來三人一合計,決定共同“謀舉大事”。
壽輝,羅田人,又名真一,業(yè)販布……。(彭瑩玉)奇壽輝狀貌,遂推為主。……元末盜起,袁州僧彭瑩玉以妖術(shù)與麻城鄒普勝聚眾為亂,用紅巾為號。(《明史列傳》)
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八月,北方白蓮教劉福通“挑得黃河天下反”,穎州起義僅僅三個月,彭瑩玉隨即與麻城人鄒普勝策動響應(yīng),在大別山主峰天堂寨起 義,布販子徐壽輝被擁戴為首領(lǐng)。當月奪取羅田縣城,次月攻占圻春和黃州,十月便在浠水建都,徐首領(lǐng)搖身一變成為“大宋”徐皇帝,國號“天完”,年號“治 平”,下設(shè)府、省、院、部,任命太師、元帥、元帥簿書椽,鑄印鑄幣,完成了“圣人”的一全套手續(xù)。這時距離造反才兩個月。
這一天浠水縣郊清泉寺廟里,鑼鼓喧天,登基的場面一定熱鬧非凡。師太殿上一場儀式有現(xiàn)成的“祖制”照搬,之后,賣土布的烏雞變成萬民之上的鳳凰。“皇帝輪 流做,明日到我家”這一套太方便了,換湯不換藥,中國老百姓已經(jīng)稔熟于心。雖然北方劉福通更早舉義旗,但建都立國稱皇帝,大山里的徐壽輝來得最早最急切。
1987年3月,重慶市江北區(qū)考古掘出了原徐壽輝的部下,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在重慶稱帝,國號“大夏”皇帝明玉珍的衣冠墓,出土了一塊《玄宮 之碑》。碑文記載了登基的那一日。這個記載,想來可以作為此時徐皇帝在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十月,浠水城郊小廟里登基場面的寫照。
十一月,郊望。癸卯歲正月朔旦,受皇帝璽綬,國號大夏,改元天統(tǒng),歷曰先天。禮樂刑政,紀綱法度,卓然有緒。立太廟,追謚顯考朗曰欽宗,顯考妣魯氏曰衍 慶;皇考子成曰莊惠,皇考妣郭氏曰恭懿;王考如海曰昭順,王考妣朱氏曰慈寧;考學文曰宣武,妣趙氏曰貞淑。皆追王曰皇帝、皇后,祀以天子禮樂,與郊社并 隆。仁孝誠敬,蓋天性*也。越明年,典后、立東宮。(《大夏太祖欽文昭武皇帝玄宮碑》)
一介生于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這一天,“歷史選擇了毛|澤|東”。列祖列宗被追謚,親戚六眷重新封號,登基意味著一家子雞犬升天,也意味著身家性*命從此全部蓋 上了收益抵押的戳記。到了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徐壽輝感覺位置坐安穩(wěn)了,派人到羅田山鄉(xiāng)故里建“田元殿”,筑“紫云臺”,在村背后最高處立一 “無敵碑”,以夸示其功績。“圣人堂”村的村名改名流布,估計正是在這個時候。
然而,歷史又證明徐壽輝還真經(jīng)不起“歷史”選擇。
他不夠敏感、狡猾,也不夠殘忍,奸詐。以結(jié)伙暴力之道路替代一人一票登上權(quán)力舞臺的歷史,必然鉸接著以集團-陰-謀軾君當作議會彈劾之手段,褫奪權(quán)位一并伴隨 著褫奪性*命的游戲結(jié)局。徐壽輝在這場游戲中,智力不如長相那樣漂亮,這個泥腿子還沒有洗干凈的皇帝犯了兩個嚴重錯誤:一方面稱帝之后,鐵匠鄒普勝做了太 師,教主彭瑩玉則反無官職,徐壽輝不知道“彌勒轉(zhuǎn)世”一偈給予的合法性*需要不斷更新,意識形態(tài)控制并不是一錘子買賣定終身那樣簡單。另一方面兵權(quán)逐漸被部 下陳友瓊轉(zhuǎn)移到了手中,徐壽輝不知道皇帝管臣子,臣子管打仗,做皇帝就是做臣子們謀反能力的窺視工作,要像狐貍睡覺也要睜半只眼那樣警惕大臣能力的臨界 點,一旦感到了能力的過界,就要毫不留情用殺戮來消滅。狩獵時代,不狩獵別人,被狩獵的就會是自己。
狩獵的另一面是看護,看護首先是對自己生命的看護。有了生命就有了合法性*,沒有了生命合法性*也隨之消失。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五月,深居簡出的徐 壽輝,在安徽被陳友瓊騙出殺死。這時的徐壽輝成為應(yīng)證“慧眼”的一個玩偶,新暴力對偈語重新解釋。這個合法性*的“解釋系統(tǒng)”不是今天的理論理性*,鐵匠周普 勝的“慧眼”只是流民的學識,其來源只是社會邊緣人的生存經(jīng)驗。也由于此,周普勝得以在陳皇帝新朝繼任太師一職。三年后,陳友瓊中流矢身亡,埋在武昌蛇山 腳下,鄒太師已經(jīng)不見記載了。因為新暴力已經(jīng)是朱元璋,他有自己的一套“朱家皇朝”合法性*生產(chǎn)機制。
今天在武昌蛇山腳下,陳友瓊墓冢尚在,但城內(nèi)知者甚少,吊者更是寥寥。有一人名叫楚成,網(wǎng)上寫下《水龍吟——題武昌蛇山腳下陳友諒之墓》。該詞游罷草冢, 嘆時空飛旋,英雄成灰,殊不知“英雄”不過是欲|望的玩物,胡謅“歷史選擇了毛|澤|東”,卻終究跳脫不出時間的裁斷。后來人撫今追昔,拿歷史做目的,用邏輯串 出意義,給行動抽象引申,賦予虛無以本質(zhì)。
算來堪數(shù)英雄,荒階野徑誰憑吊?巍巍龜蛇,滔滔漢水,空余夕照。墓草蕭蕭,孤鴻聲里,煙消云渺。將蔞蒿折斷,碑文輕觸,因何故,無人掃。
遙想沔陽年少,伴西風,仰天長嘯。漁家小子,江湖浪跡,胸懷遠抱。不畏強權(quán),不茍蠅利,高擎大纛。嘆儒生繆論,古今歷史,以成亡較。
三)年荒世亂走天涯 尋得陽山好住家
——私塾先生施耐庵六十歲落草,做了軍師
就在元末兩只主要紅巾軍暴民隊伍,江北破落地主劉福通率黃河民工、江南布販徐壽輝率羅田山民,造得天下一片反的時候,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正月, 江東鹽販張士誠及其弟張士義、張士德、張士信等“十八根扁擔”也率泰州鹽徒揭竿造反,趁亂起事,企圖分得一瓢飲。張士誠不打紅巾軍旗號,落得自己干自己快 活。
張士誠為人江湖味道很濃,“頗輕財好施,得群輩心”,是一個與“鹽”“船”事務(wù)密切相關(guān)的地方能人,在江湖上頗具號召力的“領(lǐng)袖式”人物。“十八根扁擔” 首先在白駒場張家墩殺了弓手丘義和大鹽商,然后“齊上戴家窯,一路杏花(興化)村,順帶高郵州”,在得勝湖畔小陽山結(jié)寨,組織戰(zhàn)艦,訓練舟師。一年后,張 士誠在高郵稱“誠王”,國號大周。當年,元軍聚40萬向“大周”進攻,張士誠僅率數(shù)千人,堅守高郵一月余,直到元軍內(nèi)訌,師勞無功,不戰(zhàn)自潰于城下。張士 誠乘機奪取整個淮東地區(qū),南渡長江,進占浙西。
張士誠能夠在元軍、義軍和地主武裝三面夾敵的形勢下游刃有余,能夠在天下大亂中碳中取栗、得心應(yīng)手,這一切據(jù)均得益于帳中幕下有一位能掐會算的軍師爺。這位軍師爺是何方神圣?
不是別人,正是在今天赫赫有名的《水滸傳》作者施耐庵。
施與張扯上關(guān)系是由于施耐庵的表兄弟卞元亨。張士誠籌劃起義時,卞元亨“毀家產(chǎn)給軍餉,募兵勤王,以倡士民助義之心”,頗有梁山仗義施財味道;又力薦授書 為業(yè)的表親施耐庵做幕僚。施耐庵博學多才,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在祝塘徐家蒙館之時,曾給徐家看過兩塊“風水地”,一塊是香山,一塊是砂山。香山出才子, 后來果然出了個徐霞客;砂山出人丁,徐家人丁所以興旺。施耐庵還懂天文,還能知未來過去,在祝塘一帶傳聞頗盛。
讀宋家士贊言,高風世仰。
觀施耐庵卜兆,大地名揚。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張士誠“替天行道”,這年盡管施耐庵已經(jīng)58歲,《水滸傳》已經(jīng)寫到第四十五回,一來張士誠誠邀、卞元亨力薦,二來也“有 志圖王者”志向,平日里慣常舞刀弄槍的施耐庵,素有“武林施某”的影響,半推半就,放下筆硯,端起了鵝毛扇做了軍師。
萬卷經(jīng)書曾讀過,平生機巧心靈,六韜三略究來精。胸中藏戰(zhàn)將,腹內(nèi)隱雄兵。謀略敢欺諸葛亮,陳平豈敵才能,略施小計鬼神驚。名稱吳學究,人號智多星。(《水滸傳》)
三年后,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張士誠奪得蘇州,改蘇州為平江,自立為“吳王”。也是這一年,朱元璋占據(jù)金陵(元代稱集慶),改集慶為應(yīng)天府,受 “小明王”韓林兒的冊封,任江南平章政事。佃戶出身的朱元璋匪氣與豪氣并存,集圣賢、豪杰、盜賊于一身,張士誠與之毗鄰割據(jù),等于是狐貍與老虎同塌共枕, 必不能久臥。施軍師能知過去未來,為張士誠建議發(fā)展方向道:“獐不離草,草不離獐,獐在草里可藏身,上樹必亡。”勸說張(獐)暫回師草埝(草),不必久留 蘇州(樹),鞏固江北,是為上策。
張士誠具有深刻的江湖流氓本性*,做事目光短淺,只看有利無利,既不重信譽,又不懂權(quán)謀。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8月,張士誠第一次受元朝廷招安起, 前后招了反,反了又招,達3次之多。為人又極端殘忍不義,同為造反派的元末首義劉福通,也被他毫無顧惜斬于刀下。眼下,好容易割據(jù)了南達紹興、北抵徐州、 西距濠州、潁州這一塊中國最為富庶的地區(qū),又去那貧瘠的江北于心何忍?軍師的方略終未采納。對施耐庵敷衍的同時,與元朝廷招安受降談判起來。是年,施耐庵 62歲,屢遭拒諫,便告老還鄉(xiāng),隱居江北,授徒、行醫(yī),著《水滸》。
臺灣《大華晚報》1980年7月26日署名趙知人撰文《施耐庵的故里及其遺跡》,文中講施耐庵隱居著書,朱元璋派員征召,早年同窗、故交劉伯溫來訪的故事——
這天,當劉伯溫來到施耐庵的書齋時,忽聽里面發(fā)出一陣陣激烈的撕打聲和吆喝聲,推門進去一看,只見施耐庵精神抖擻,掄起拳頭,正和案頭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紙 扎老虎拚打,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施耐庵抬頭看到是劉伯溫來了,趕忙上前拜揖,口稱:“軍師遠道而來,有失遠迎,萬望恕宥。”劉伯溫一邊答禮,一邊笑著說: “我這是二次奉旨前來恭請師兄哩!”
施耐庵知劉伯溫的來意,忙命家人擺上酒筵來,殷勤勸劉伯溫吃酒,劉伯溫乘酒興,隨口念了幾句詩:
聞?wù)f江南一老牛
詔書征下已三秋
主人有甚相虧處
幾度加鞭不轉(zhuǎn)頭
施耐庵知道這是戲謔自己,當即回稱:
老牛力竭已多年
項破皮穿只愛眠
犁耙已休春雨足
主人何必再加鞭
念完詩句,他一連干了幾大杯,然后裝著酒醉,回書房伏在書案上睡了。劉伯溫近前一看,桌上放著他還沒寫完的《景陽崗武松打虎》這一回書稿。他明白施耐庵是不愿為官的,就未再加勸說,回去復旨了。
劉伯溫走后,施耐庵唯恐朱元璋再來征召,便到白駒場西邊十八里自己的莊田上,按蘇州閶門外故居的格局,建了房院,遷來此地,并沿用故居的地名,東面叫楓橋,南面叫柳橋,北面叫板橋,總稱施家橋,亦稱施家村。
當時,村西有一蘆葦蕩,占地十余畝,蕩中蘆草繁茂,魚蝦甚多,每到秋冬季節(jié),野鴨成群飛來。蕩口直通河溪,溝河交岔,蕩中還有一土墩,高高露出水面。施耐庵便以此為梁山泊,常和羅貫中一起,坐著小船,登臨其上,猶如畫寫生一般,專心從事創(chuàng)作。
元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正月,朱元璋部攻破了平江(即蘇州),張士誠縛往金陵,后絕食身亡,被銼骨揚灰。第二年,也是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 年),《水滸傳》完稿。坊間認為《水滸傳》是施耐庵撰,門生羅貫中定。這年施耐庵73歲,《水滸》手抄本開始在世間流傳。
老不讀《三國》,少不讀《水滸》。隨著時間的推移,《水滸》對中國人的影響越來越大,漸次左右了中國人——尤其是社會底層——的生活和思維!端疂G傳》在不同時代由于統(tǒng)治者的不同需要,受到不同評價,地位起起伏伏,遭遇天上地下。
四)中國的“民約論”?社會主義之小說?還是暴民的經(jīng)典?
——幾百年來,評論《水滸》論從史出、人言言殊
施耐庵(公元1296年-公元1370年),名彥端,字子安,元末明初人,曾任鄆城縣訓導,得以遍訪梁山英雄遺跡,結(jié)合白駒場張士誠農(nóng)民起義的原型寫成 《水滸傳》。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施耐庵七十三歲,《水滸》已有定稿,從白駒傳出了手抄本。明朝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記載:“武林施某所 編水滸傳,特為盛行。”
明萬歷年間,《水滸傳》輾轉(zhuǎn)相抄,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不僅販夫走卒愛不釋手,就是達官貴人也爭相傳閱。最后竟傳進了皇宮。朱元璋當年參加武裝反元斗爭, “變泰發(fā)跡”后對元末的紅巾起義是完全否定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作了皇帝,鼓勵人們的造反精神使他感到危險。因此,清光緒伯綏氏《夢花館筆談》中說: 《水滸》抄本傳到朱元璋的皇宮,朱元璋看了很生氣,隨即作了批示:“此倡亂之書也。是人胸中定有逆謀,不除之貽患。”施耐庵由此被關(guān)進了刑部大牢,經(jīng)劉伯 溫幫助,年余后才得以釋放。
明代鼎盛時期,《水滸》在民間和文化界變得“精彩”起來。他們把《水滸》看作一部在變態(tài)社會中,傳續(xù)儒家“道統(tǒng)”的著作,貫穿了“禮失求諸野”的思想。把 《水滸》比作孔子的《春秋》、莊子的《盜跖》、司馬遷的《史記》,認為是一部變態(tài)社會條件下,寄托中華文明傳統(tǒng)價值“道統(tǒng)”的作品。與那些“竊國大盜”相 比,小說中的一群“盜寇”卻是真正的“忠義”之士。汪道昆在萬歷十七年重刻的《〈水滸傳〉序》中贊譽《水滸》是一種治“亂世”的“權(quán)宜”教范。如果《春 秋》是“史外傳心”的話,《水滸》則是“紀外敘事”。
明清間,特別是清晚期,則把《水滸》看作是一部伸揚“民族大義”和“民權(quán)主義”的宣言,認為它乘載著“民族、民權(quán)大義”。明代李贄,清代嚴復、梁啟超一大 批文化名流認為,《水滸》是三大“劫難”──國家傾覆于胡元、社會糜爛于貪腐、人民淪陷于牛馬所催生,是一部蘊含了反抗異族統(tǒng)治,光復漢室,伸漢人的人 權(quán)、建立人民政權(quán)愿望的作品。梁啟超在《小說叢話》中說:《水滸》“實具有二種主義。”其一“以雄大筆,作壯偉文,鼓吹武德,提振俠風,以為排外之起 點。”其二“即獨立自強而倡民主、民權(quán)之萌芽也。”
清末民國初年,更有署“佚名”者在《新世界小說社報》撰文說:中國的思想家不必迎合“西國圣哲”,但又“自無不合,則公理為之”,施耐庵就是一個明證。他 說,《水滸》借李逵之口,說出:“晁蓋哥哥作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作小宋皇帝”;借石秀之口說出:“你這與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是闡發(fā)中國古代“人皆可以為 堯舜”的思想,是中國的“民約論”。所以,耐庵可比盧梭;《水滸》有民權(quán)之思想。
王鐘麒在《中國三大小說家論贊》中說:“生民以來,未有以百八人組織zheng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滸傳》。使耐庵而生于歐、美也,則其人之著作,當與柏 拉圖、巴枯寧、托爾斯泰、迭蓋司諸氏相抗衡。觀其平等級,均財產(chǎn),則社會主義之小說也;其復仇怨,賊污吏,則虛無黨之小說也;其一切組織,無不完備,則政 治小說也。”
中華民國時代,毛|澤|東在1936年,他對美國記者斯諾說:我愛看的是中國古代的傳奇小說,特別是其中關(guān)于造反的故事。我讀過《岳傳》、《水滸傳》、《隋唐 演義》、《三國演義》和《西游記》等。老師憎恨這些禁書,并把他們說成是邪書。我經(jīng)常在學校里讀這些書,許多故事,我們幾乎可以背出來,而且反復討論過許 多次。我認為這些書對我的影響大概很大,因為這些書是在易受感染的年齡里讀的。
到了1945年4月在中|共七大上,毛|澤|東“系統(tǒng)”地總結(jié)《水滸》說:“我們有飯大家吃,有敵人大家打,發(fā)餉是沒有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還實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七搞八搞便成了正果。……《水滸》里梁山泊就實行了這個政策,他們的內(nèi)部政治工作相當好。”
至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今天,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周思源回顧50年代說:“現(xiàn)在我們普遍認為《紅樓夢》四大名著中思想藝術(shù)水平都是最高的。但是在50年代就認為思想水平最高的是《水滸傳》,甚至認為它是農(nóng)民起義的教科書。”
文化大革命運動初期和晚期,《水滸》評論前后是不一致的,從“教科書”變成了“反面教材”。1964年1月,毛|澤|東同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談話說:“每個 造反者都是被逼上梁山的。”1966年《毛主席語錄》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jù)這個道理,于是就反抗,就 斗爭,就干社會主義。”到了1973年-1974年之間,毛|澤|東在12月中下旬的八大軍區(qū)司令員對調(diào)會議上,透露出“晁蓋之憂”說:“一打起來,就可以分 清,誰是真正愿意打的,誰是勾結(jié)外國人,希望自己做皇帝的”。1975年上半年,毛|澤|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專門聽讀《水滸傳》,與侍讀人員談話說:“《水 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隨后的“評《水滸》”運動中,報刊雜志評論說:《水滸》是一部“既是向封建統(tǒng)治者獻策,又是向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諷諫’的小說。”“施耐庵和羅貫中與那些仇視 紅巾軍的封建文人的處境是一樣的。……施耐庵和羅貫中都曾在錢塘生活過一段時期,過著封建文人的寄生生活。”“正如魯迅所說:《水滸》在封建社會里是被 ‘世人視若官書’的。”
今天,時代“發(fā)展”到了千年“盛世”,在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的胡溫時代,評論《水滸》出現(xiàn)了“嶄新”的面孔。
《水滸》折射的是中國的國民本質(zhì):順民變暴民——社會生存的誠信規(guī)則無效后進入鐵血規(guī)則。
造反是暴力的、非理性*的,從歷史的角度看,造反帶來人口減少、經(jīng)濟倒退、宗法被破壞,社會制度被打亂,中國差不多兩百年一次動亂,給民眾帶來災(zāi)難。對《水滸傳》的批判,就是要讓人們認識到這一點。
只有嫁接的才能是更優(yōu)良的。過去的造反活動由于沒有系統(tǒng)的和科學的理論指導,它只是一場盲目的求生圖存的武裝暴動,一些走投無路、生活無著的人們在一些懷有各式各樣動機的領(lǐng)袖人物(他們往往是社會邊緣人或有經(jīng)驗、有學識的游民)帶領(lǐng)下以生命作最后一搏。
水滸:暴民的經(jīng)典。暴民打斷了文化傳脈,遵循的是“暴民理性*”,朱元璋們是難辭其咎的。
“流氓精神”的惡劣遺傳。
“以上帝的名義”、以愛的名義去關(guān)注人間苦難。它不是像《水滸傳》那樣以動物的名義、以仇恨的名義去關(guān)注人間苦難,推崇的是靈魂原則,而不是生存原則,推 崇的是美魂,而不是匪魂,《悲慘世界》的美學貢獻就在這里。羅曼?羅蘭有一句話說得很精彩,我看到后就不由得眼睛一亮,他說:"幸福是一種靈魂的香味。" 這確實是一種很高的美學境界。我在《悲慘世界》里就感覺到了這種"靈魂的香味"。但是我在《水滸傳》里只聞到了靈魂的臭味。跟《悲慘世界》一比你就知道 了。例如暴動,不同的暴動在不同的國家發(fā)生,竟然一個是動物的暴動,一個是神的暴動。一個是愛的暴動,一個是恨的暴動。
《水滸傳》:暴力美學的盛宴。(轉(zhuǎn)引自《南方周末》等)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不同時代的言說反映了各時代人們“安身立命”所取舍的那一個“家”;馬克思則說,一個時代的思想實質(zhì)上就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 想。三百年來,關(guān)于《水滸》的評說可謂精彩紛呈,人言人殊。孰是?孰非?關(guān)于這些評論的評論或許還要等待更加漫長的時間,但這一點答案是肯定的:元末明 初,在江北江南各路英雄憑著肢體絞殺建立了一己功業(yè)、做到了一代天驕的時候,有一個人默默無聞,借助文字符號,搭建了一個故事。十年百年、幾百年后,那些 風流人物逐漸灰飛煙滅,消亡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借助文字構(gòu)建故事的人,無意中構(gòu)建了自己永恒的存在,更也構(gòu)建了整個中國人的精神存在,時間歷久,意義彌 新,成為宰制中國人文化精神生活的“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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