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止六祖

　　五祖弘忍對中國禪宗,乃至對中國佛教的一個不可抹滅的功績,是他“伯樂識馬”,選定慧能為六祖。中國禪宗因?yàn)橛辛肆�祖而煥發(fā)了新的活力;淵自印度的佛教又因?yàn)槎U宗的革命而真正成為中國化的佛教。

　　慧能的原籍本是范陽人(今河北省涿縣),父親就在那里做官,后來因貶謫流放而到了新州(今廣東省新興縣)。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興許是生活所迫,他與母親一道又移居到了南海 - 廣州去住,長大后以打柴為生,維持母子的生活。后來他在一次賣柴的時候,聽人朗讀《金剛經(jīng)》“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之際,他豁然有所省悟,問起來,知道弘忍大師在黃梅(今湖北省黃梅縣)馮墓山以《金剛經(jīng)》教人,使人“即得見性,直了成佛”。慧能于是辭別了母親,到黃梅去參禮弘忍。

　　不管經(jīng)籍中記載他與弘忍的見面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總之這是一個頗富戲劇性的場面:

　　弘忍和尚問慧能曰:“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汝今向吾邊復(fù)求何物?”慧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新州百姓,今故遠(yuǎn)來禮拜和尚。不求馀物,惟求作佛法。”大師遂責(zé)慧能曰:“汝是嶺南人,又是貓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貓撩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大師欲更共議,見左右在傍邊,大師更不言,遂發(fā)遣慧能,令隨眾作務(wù)。

　　慧能的話,無疑使弘忍大吃了一驚!但是他被派到了碓房踏碓,一共八個多月,晝夜不息。

　　一天,弘忍召集門人,要大家各作一首偈,察看每個人修行的境地,以便傳付象征著獲得了禪宗正統(tǒng)的僧衣與禪法。當(dāng)時弘忍門下共有七百余門徒,而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后來成為北宗禪宗師的神秀,學(xué)通內(nèi)、外典,為眾人所景仰。大家都推神秀為代表,以示修行的境地。神秀便寫了以下的偈語: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常拂拭,莫使惹塵埃。

　　弘忍知是他寫的之后,僅致一番贊嘆之辭,令眾僧人念誦。而弘忍對此的評語卻是: “汝作此偈,見即未到,只到門前,尚未得人……作此見解,若覓無上菩提,即未可得。須入得門,見自本性。”也就是說,

　　神秀此作,還沒有進(jìn)入禪悟之門,因此并未見得“自性”。

　　當(dāng)這偈語傳到了慧能耳中時,慧能的反應(yīng)是這樣的:“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即神秀的偈,雖然表現(xiàn)了他對佛法的認(rèn)識,然而他并未“見性”,并未徹底了悟。因?yàn)閷τ诨勰軄碚f,如果不識自己的本心,就是學(xué)了再多的佛法,也毫無益處。而一個人如果識心見性,就可以了悟佛法大意 - 佛法所啟示人們的,不正是喚醒潛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純真的本性嗎?禪即是佛心,然而如果只拘執(zhí)于知識和思想的范圍之內(nèi),則容易遮蔽了本來自由的心,這便是般若智慧。然而這種智慧并不是我們通常所說意義上的智慧,而是能認(rèn)識到萬物皆空,然后超越一切的智慧。于是他請人在神秀偈語的邊上寫下了自己的體悟: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首偈語顯然使那些僧人們再次地沸騰了!當(dāng)弘忍見到此偈之后,不管他心內(nèi)是如何的感動,然而對眾人所說的話卻仍然是“此亦未得了”。

　　可是,五祖卻在夜間悄悄來到碓房,問他米白了沒有,他便答道:“白了,只是沒有篩。”五祖便以杖三擊其碓而去。慧能就在三更來到五祖屋中,五祖再一次為他說《金剛經(jīng)》,說到“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句,慧能徹悟自性本不生滅,本無動搖,本來清凈能生萬法。于是,五祖就為慧能付衣法,并念偈: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

　　無情復(fù)無種;無性亦無生。

　　傳法結(jié)束后,五祖勸他最好深藏不露,等到了適當(dāng)時機(jī)再公開出來宣揚(yáng)佛法,并教他:從此以后,“衣”止不傳,因?yàn)槟莻�時候,禪宗已經(jīng)完全為外界普遍承認(rèn),不必再靠衣缽相傳來表示信脈。如此,慧能成為中國禪宗道統(tǒng)繼承人的第六代祖師。

　　慧能于是得法而去,攜帶著象征禪宗正統(tǒng)傳人的衣缽。

　　慧能離去的第三天,整個寺廟里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并為之憤憤不平!以原來為武將的陳惠順為首,立即動身追趕帶走衣缽的慧能。他最先追上了慧能,慧能把衣缽放在一塊大石頭上對他說:這衣缽表示信仰,不可力爭,如果你想要它,那你就把它拿走吧�；蓓樝肽靡吕�,但是他沒有拿動,于是不再拿了,敬畏之感充滿了他的全身,他說:我只是遠(yuǎn)來求法,而不是為了衣缽。慧能于是便傳法給他:如果你是為求法而來,就請首先摒除一切外緣,斷絕一切思念。不要想到善,也不要想到惡,只看看你這個時候的本來面目,這本來面目甚至在你出生以前就有了;如果你能反求諸己而認(rèn)識你的本來面目,秘密就在你自己的心中�；蓓樠韵麓笪�,于是拜六祖為師,更名惠明。

　　慧能的基本思想是,如果不知道心,縱使學(xué)了佛法,也是沒有用的。能看清楚本心,即可說是穩(wěn)健的佛心。這種意旨對當(dāng)時的佛教界來說,無疑是驚天動地的一種宣言,即他在印度傳統(tǒng)的佛教之外,做出了一個多么新的發(fā)展!在慧能未出世以前,禪宗雖也講求頓悟成佛,然而在大體上仍然是“依教禪”,因?yàn)槟鞘且澜�、定、慧而修行的�?/p>

　　到了慧能這里,禪宗才真正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所以在他的身上,我們沒有看到他用任何語言來闡釋佛教教義,而是以自己最為原始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體驗(yàn)來表現(xiàn)一個人的悟境。這個悟境,就是他在佛教方面所達(dá)到的造詣 - 所以鈴木大拙指出,在慧能之前,人們說“你就是佛”或者“你與佛是一體的”等等,同慧能的方法比起來,都太陳舊了、太平淡了、太無法引起人們的注意了,這是因?yàn)樗鼈兲�概念化和太抽象化�?不夠具體,當(dāng)然也就不生動、不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