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轎在一幢美輪美矣的酒樓前停下。碧瓦凝月,紅燈高懸。隆起的甍脊、飛起的檐角上都裝飾了燈彩,五色斑駁,氣象華麗。酒樓大門正上方懸掛一金字古篆匾額:“白鶴樓。”

 。ㄝ鹤x‘盟’,屋脊;屋棟。——華生工作室注)

  白玉階前早有四人華服恭候。狄公,馬榮下轎,四人一見不是羅縣令,不由吃驚。

  馬榮厲聲道:“諸位賢達聽了,羅縣令已將金華行署印璽暫交浦陽正堂狄縣令管攝。——羅縣令已星夜回金華去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公私衙務皆由狄大人獨擅處斷。即此宣示,著樂等依序拜見。”

  “卑職馮岱年叩拜狄大人,仰問大安。”馮岱年率先表態(tài)。

  狄公滿意道:“羅縣令臨行時有囑,萬事可與馮相公商榷。”

  馮岱年臉上閃出紅光:“請狄大人樓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點點頭。——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為當方官紳接受,心里頗為得意。

  馮岱年逐一介紹了三個同僚:溫文元,樂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經營秦瓦漢磚、骨董字畫外還兼做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紀,一張馬臉,白凈微須,兩頰凹陷,鼠目閃爍,顯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練。陶德,樂苑里酒樓飯館業(yè)主,正是白鶴樓的大掌柜。年紀二十八歲,溫文爾雅,莊嚴矜持,脫盡商賈氣息。一他與馮、溫兩人幾乎包攬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商界業(yè)務,最是這里的富貴巨頭。賈玉波,最為年輕。眉目清新,豐姿俊雅,還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僑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詩,備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門青樓之間,逍遙自在。

  狄公—一拱手見禮,見這四人儀態(tài)各異,風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歡喜。

  眾人擁簇狄公上了白鶴樓,馬榮則乘機溜之大吉。

  酒宴開始前照例先飲茶敘話。狄公開門見山:“本縣受羅應元賢弟之托,具結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只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事的高見。”

  一座正趨高興,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璉事來,皆嘿然無語。一對氣氛慎肅,心理沉重。

  馮岱年嘆了一口氣,先開了言:“狄老爺,這李公子雖有了個舉人的功名,卻還年輕,不諳世故。稍受挫折,即憤而輕生,終是狷狹之徒,不足為訓。其實樂苑里這類事并不鮮見,青樓失意,樗蒲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狄老爺似不必過于認真。”

  (狷:讀‘絹’,偏急。樗:讀‘出’,臭椿[木]——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這李璉案與青樓失歡不同,聽說是一味單相思,入了魔障,擺布不開,終至棄世。”轉而又嘆道,“讀書之人不思發(fā)奮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卻為個煙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養(yǎng)劬勞,友朋笑恥,實也可卑。”

 。ㄛ荆鹤x‘渠’,勞累,勞苦。——華生工作室注)

  馮岱年的眼光在座間遍掃一過,溫文元、賈玉波皆有意躲過,低頭不語。陶德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年,開口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當事的一味癡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煩惱自尋。我們此地長大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持身超豁,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說盡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進去。抽不出來,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誰誰?”

  狄公聽了心中暗驚。這個管攝酒桶飯囊的商賈竟有如此一通透徹之論,不由折服。便問:“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爺問,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才來此地定居。先祖父買下了這里所有酒鋪飯館,經營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時便知世故人事,故爾看似通達,其實孤陋,狄老爺見笑了。”

  狄公微笑地點了點頭。

  這時馮岱年站起大聲道:“我們入席吧。請狄老爺就上座。”

  狄公遜謝入座。馮岱年坐在狄公對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溫文元。又示意賈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團團一桌,正有熱意。

  馮岱年朝陶德點了點頭。陶德一拍手,侍役魚貫送酒菜上桌。一時水陸八珍,佳饌紛迭,時新瓜果,點綴其間。

  酒過三巡,狄公啟疑:“馮相公,我這左首座位為何兀自空著。”

  馮岱年呵呵笑道。“見我這記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爺,這個座位是留給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來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驀地一驚。

  “是的,狄老爺。這秋月小姐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人人仰慕,個個敬愛。少間來了,還望狄老爺賞識示恩。”

  狄公知道這樂苑繳納州府的稅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稱富可敵國。秋月一班歌舞妓,無疑可稱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這金山樂苑遍地金銀,如此富綽,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問。

  馮岱年得意道:“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干辦,機警過人,武藝高強。平日混跡于樂苑各處,與四方來客酬,不露身份。故爾對樂苑發(fā)生的一切洞若觀火。倘有歹人尋釁滋事,隨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提八九著。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澇漢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爺盡可放心。不過樂苑之外,出了易魂橋,就有破綻。強人出沒,偷盜不止,終不敢進樂苑來為非作歹。那日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樹林中遇盜,我的兩名干辦一陣廝殺,打死強盜三人,兩個落荒逃命。——可知我干辦手段不凡。”

  狄公聽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進來樂苑里住樂,不然遇了強人,不得消受。”

  馮岱年忽問:“狄老爺匆忙里受重托,還沒問今夜住宿何處哩。”

  “我已在永樂客店里租了房間,那紅閣子十分幽靜。”

  “紅閣子?!”馮岱年吃一大驚。

  席間眾位也頓露憂色,不由得面面相覷覷。

  狄公道:“紅閣子氣象古雅,景色幽美,想來是十分穩(wěn)妥的。”

  馮岱年停了杯觴,鄭重道:“不敢瞞狄老爺,李公子正是在那紅閣子里自殺的,恐多不祥。——卑職即命人將狄老爺轉換去官驛安頓。”

  狄公心里也稱蹊蹺,口中答道:“倘若李璉正是死于紅閣子,本縣更不想搬遷了。只不知李璉哪個房間自殺的?”

  馮岱年心煩意亂,囁嚅半日,似未聽見狄公問話。還是陶德沉著,見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爺問,李公子就死在臥房內。其時房門里面鎖上了,他的鑰匙正插在門里的鎖孔上。記得是羅縣令率人將門撞開的。”

  狄公又問:“我見那臥房的窗戶有十幾條木柵,外人無疑是進不去的。只不知李璉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馮岱年這時清醒過來。“聽說李公子在外面露臺吃了晚膳,便回進臥房。他對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不許外人去打攪。過了一個時辰,差役換班來送茶,敲了半日房門不見答應。見門里已上鎖,便轉到露臺上從窗戶窺看,才見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馮岱年長長噓了一口氣,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們約了羅縣令一同趕到紅閣子,羅縣令便命撞門。門撞開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去太乙觀暫厝。”

  “驗尸時沒見有什么異常?”狄公急問。

  “并無異常,正是自刎跡象。不過,不過,記得仵作當時說,李公子頷下有青紫瘀塊,原因不詳。——尸身移厝太乙觀后,即差驛馬去百沙山報信。李公子的父親李經緯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別館內頤養(yǎng)。當時只稱沉苛纏身,行動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棟梁前來認尸,請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塋安葬。”

 。▔L:讀‘營’,墓地。——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點頭頻頻,又風“不知李璉當時迷戀的女子是誰?”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馮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長嘆一聲:“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錯。”

  馮岱年又道:“李公子臨死時并沒留下什么言語與秋月。我們只見他在一頁紙上畫了兩個套迭的圓圈,圓圈下面寫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戀秋月,人盡知道。羅縣令當即傳來秋月問話,秋月爽快地承認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幾遍為她贖身,但均遭秋月拒絕。”

  狄公低聲道:“本縣適才碰巧在永樂客店見過她了,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態(tài)?蓱z李璉死情,她竟認作是自己的風光體面,竭力吹噓哩。”

  陶德道:“樂苑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一旦有人為之輕生,這妓女便身價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則愈發(fā)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輩子口舌。”

  狄公憤憤啐道:“可悲!大事末節(jié)顛倒,李璉也枉讀詩書,竟還是個舉人。”

  馮岱年道:“狄老爺莫為古人傷嘆,也有這等不爭氣的。來,休要減了我們興致。”說罷一拍手,屏風后轉出三個年輕貌美的歌舞妓,濃妝艷抹,上前來為眾賓客斟酒。于是一個持鼓,一個操琴,分立兩頭。中間一個叫銀仙的自撥弦子,輕囀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東風軟如絲,

  柔條上春時。

  畫眉趁素手,

  心憂花開遲。

  胭脂終嫌薄,

  頻頻束腰身。

  鎮(zhèn)日坐照鏡,

  煩亂為相思。

  座間一陣喝采,又添酒興。

  銀仙裊裊退下。馮岱年贊曰:“狄老爺,這位銀仙便是秋月的徒兒,色藝可見一斑。”

  銀仙妖妖調調走到賈玉波面前,拈起酒壺,恭敬斟了一滿盅:“恭喜賈相公,即要做馮老爺乘龍佐婿。玉環(huán)小姐可真有福氣哩。”

  賈玉波笑道:“就憑銀仙小姐適才一段心思妙曲,還怕沒彭郎來湊好姻緣。”

  銀仙抬眼望著賈玉波,見他身段風流,姿儀俊美,不覺呆了,兩頰飛紅。溫文元嬉笑湊上:“彭郎不來,還有溫郎哩。”說著便動手去摟銀仙。銀仙躲過,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個溫郎,怕是瘟豬瘟狗哩。”賈玉波大笑:“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恐是古人正唱著了。”

  馮岱年也笑:“不瞞狄老爺,過幾日賈玉波便與小女玉環(huán)訂婚了,大媒便是這位陶先生。”

  狄公忙舉杯致賀,正要發(fā)言,見秋月頎長的倩影出現在酒廳門口。眉目生青,一臉怒氣。

  秋月身穿滿月一天星杭綢百裥羅裙,銀光閃閃。滿頭烏云高高螺旋盤起,一支金雀釵貫穿其間,金雀釵頭嵌鑲一粒大紅寶石。兩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葉翡翠明珰。后鬟間插一鳳凰展翅玉搔頭。——行步來搖曳閃光,嫣然動人,真是花妖轉世,壓了滿苑眾芳。

  (裥:讀‘簡’,衣裙上的褶子。珰:讀‘鐺’,玉制的耳飾。——華生工作室注)

  一座見了,發(fā)聲長吁,頓時鴉雀無聲。馮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歡迎,只聽得秋月厲聲問道:“羅大人何在?”

  馮岱年陪笑道;“羅大人星夜回金華去了,授印由浦陽縣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虛席恭候秋月小姐鳳駕哩。”說罷請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謙讓,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銀仙侍酒!”

  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與秋月滿滿斟了一盅。秋月接過,仰脖吞了。命再斟,銀仙又斟滿一盅遞上。又咕咚一口飲了。秋月拈過酒盅正還催酒,忽見鄰座坐著狄公,好象認得。

  “原來就是閣下?狄大人,我們早已在紅閣子相識了。哈哈。”

  馮岱年暗吃一驚:“秋月小姐在紅閣子幾時見過狄老爺?你……你果真去了紅閣子。”

  秋月并不理會馮岱年,只逼問狄公:“狄大人既受羅大人囑托,不知羅大人臨行前可有什么話兒要你轉告我?”

  “沒有。羅縣今只囑我來白鶴樓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聲。

  秋月圓睜杏限,怒道:“言而無信,一時竟杳如白鶴。這白鶴樓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騙術。”一對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兇光。

  馮岱年不敢仰視,轉身與陶德咕嚕。

  狄公頓時明白:羅應元施了金蟬脫殼之計。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網,但天性聰明,識途知返,雖一時信口許諾秋月贖身結緣,過后則生反悔。——秋月剛愎乖戾,終非宜家宜室之人。故爾情急生智,臨行李代桃僵,賺我來頂缸,自己則逃之夭夭。——馮岱年四人豈有不知趣的,恐這時也明白了羅應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結,強自吞恨。適才紅閣子露會上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要當官太太,獨占寵愛哩。

  “秋月小姐,適才我聽說了李璉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結局的,令人嘆息。”狄公話題轉到李璉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沒福之人。他對我確是用情專注,那日臨別時還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裝在一個信封里。說還附了一首詩,甜言蜜語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種各樣的香水鉛粉,可憐人兒不趁我意,至今還沒打開那信封看過。”

  忽然銀仙一聲叫喊,驚羞得滿臉通紅。——原來溫文元又在使促狹,酒水潑了溫文元一身。

  “你這個賤貨!”狄公嚷道,“你就這樣捉弄貴客?看你一身的酒污,還不回去梳妝換過。”

  銀仙答應,抽身下樓去了。秋月又飲了三盅,一時粉面生春,嬌喘咻咻。搖晃著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離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時已別是一番情調。春意搖閃,容光煥發(fā),雙眸脈脈含笑,氣態(tài)倍覺嬌艷。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頭,柔婉低語道:“狄縣令,恕奴家直言,你我兩個也是緣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練達的男子,遠非李公子、羅縣令輩可比。紅閣子里初遇時我便有這種感覺。”

  狄公一時罔知所措,心中發(fā)怵。果然羅應元一盆污水潑到我頭上來了,這情狀十分尷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應付,忽聽得溫文元拱手退席,道是與一商戶有約,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禮,又獻媚般敬了溫文元一盅;仡^見狄公泥塑木雕形狀,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徑自與馮岱年、陶德說起笑來。——柔媚溫馴,氣度嫻雅與先前判若兩人。

  狄公心中疑云一團,舒展不開。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這陰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難怪乎李璉會輕生,羅應元要脫逃。——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得秋月扯衣告辭,道是不勝酒力,先欲退席。又對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禮。送走了秋月,如釋重負,乃覺精神健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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