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矢智終成智　盟忠自得忠

風(fēng)雨綿山陌上田,凄凄猶帶舊時煙。

羞將辛苦邀君寵,甘喪遺骸野水邊。

這首詩單道戰(zhàn)國時一個賢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晉獻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職。他見獻公寵了妃子,叫做驪姬,卻把幾個兒子,一個叫申生,一個叫做重耳,一個叫做夷吾,都打發(fā)在外邊鎮(zhèn)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來驪姬用下計策,差人對申生說,夢見他母親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極孝,果然依他,備了祭祀,祭獻母親。就來獻胙,驪姬暗將毒藥放在里邊。獻公打帳要吃,驪姬道:“食自外邊來,還該他人嘗之。”獻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獻公見了大驚大惱。驪姬即便贊說:“這是申生要毒死你親,希圖早早即位�！庇值�:“他兄弟重耳,畢竟同謀�！鲍I公其時就差軍馬捉拿三個。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縊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國。當日介子推棄了官,隨著重耳奔竄,周流日久,缺了盤費,到在五鹿山中,糧食俱絕。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慣膏粱,怎禁得這苦楚,便也餓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沒有計策。獨有子推在背地將自己股肉割來,烹與重耳吃,稍得存濟。落后經(jīng)歷十八年,重耳虧秦國相助,得了晉國,做了諸侯。重賞那從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語。只是同事的卻不安。道:“當先在五鹿時,主上絕食,虧得子推,舍著性命割股供他,這是首功,如今怎不賞他?”要與他理論,只見子推想道:“我當日割股,也只要救全主上,全我為臣的事,并沒個希望封賞意思;若依著他們,畢竟要報我,恰是放債要還模樣,豈是個君臣道理�！北闾尤刖d山去了。這邊晉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來,與他官爵,卻尋不見。四面差人體訪,道在綿山去,找尋時又沒蹤影。這些愚夫跑了幾日,沒做理會。里邊有一個人道:“我想這山深曠,甚是難尋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燒了山,他怕死,必竟出來,卻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北娙说缆�:“有理�！北闼南氯�尋了些枯枝折樹,敗葉干柴,放起火來。煙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與藏的野獸,那一個不趕出來。子推見了道:“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緣故了,我當日不走是貪利,今日出去是貪生,世上安可著我這貧夫,不如死了罷�！北阕呷朊┪葜�中,任他煙焰逼迫身死。只見這些人守了一兩日,不見有個介子推出來,只得又尋。直到窮谷之中,只見一個人一堆兒,燒死在那壁,看來不是別人,正是介子推。這些人見了互相怨暢,互相嘆息,只得報與晉公。晉公聽了也不勝悲傷,著有司以禮殯葬,乃立廟在綿山。死時得三月三日,仍禁民間,每年這三日不許舉火,叫做禁煙。這便是當先一個不避艱難,不貪利祿,一味為君的豪杰。不料我朝靖難時,也有這樣一個好男子。

此人姓程名濟,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與兒子卻躬耕為業(yè),不愿為官,生下此子,自小聰明,過目成誦。弱冠時與一個朋友姓高名翔,字仲舉,同在里中維摩寺讀書。高翔為人慷慨臟臟,程濟為人謙和委婉。兩個生性不同,卻喜意氣甚合。忽有個西僧游方到這寺安下。那高仲舉道:“他是異端�！甭圆欢Y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遠方僧家�！眳s與他交接,與他談?wù)�。高仲舉見了道:“程兄,這些游方和尚,一些經(jīng)典不識。有時住在寺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盜常住的花息,換酒換食。有時坐在人家門前,看他路徑,誘他婦女,非盜即奸。若只抄化誆人錢財?shù)?也還是上品,兄理他做恁。”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

一日,兩人正在房中閑論,只見那西僧入來,對著程君楫道:“貧僧在此盤桓許久,明日欲往川中,來此話別。”高仲舉便附程群楫耳道:“是要化盤纏了�！背叹�楫便自起烹茶,留他清話。那西僧又對高仲舉道:“檀越亦是國器,但與此間程檀越,功名都顯而不達,程檀越還可望令終。”仲舉笑道:“功名是我們分內(nèi)事,也不愁不顯達;若說令終,大丈夫生在世間,也須磊磊??,為予死孝,為臣死忠,便刎頸決,也得名標青史,何必老死牖下�！贝藭r程君楫正烹茶來,聽了道:“高兄,我道士榮殺身,無濟于衛(wèi),倒不如寧武子,忍死全君�！备咧倥e又待開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為忠臣,一為知士。不惟今日志向已定,后來所遇恰符。”茶罷,高仲舉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著,對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誣,后當自驗。”因在袖中摸出一卷書來,遞與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時艱,也可保全身命�！毖粤T起身道:“二十年后,還與君相見�！眱上伦鲃e。程君忙啟書來一看,卻是觀星望氣、奇門遁甲之書。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語奇怪,也時嘗有意無意去看他,遇曉得些的人,也虛心去問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觀星象望氣色,也都累累有驗。只是時正在洪武末年,海內(nèi)宴安,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幾,才娶得一個妻子,又值了雙親交病,日間湯藥不離,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書上。到歿時,把一個新娶的媳婦衣裝都變賣了,來備衣棺。一哭每至?xí)灲^,廬墓三年,并不與媳婦同房,也無心出仕了。

不期詔舉明經(jīng),有司把他與高仲舉都薦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岳池縣教諭,高仲舉授了試御史。仲舉留京。程君楫自攜了妻子到任。此時天子遭元韃子搔擾,也都染了夷人風(fēng)習(xí)。又是兵爭之后,都尚武不尚文。這些生員都里遞報充的,那個有意在文字上?他卻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見,索節(jié)錢,全不理論正事的。日逐拘這些生員在齋房里,與他講解,似村學(xué)究訓(xùn)蒙一般。有親喪又與周給,加意作興。還有一種奇處。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岳池與諸生講談,卻又有時在朝邑與舊相知親友議論,每晚當月白風(fēng)清時,仍舊去觀察天象。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戍十月間,忽見熒惑星守在心度上,這熒惑星為執(zhí)法之星,出則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為血光不止�；饋硎刂�,占為國無主。程君楫見了失驚道:“不好了,國家從此多事了。這不可不對朝廷說知,令他預(yù)防。”只見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盡信。你又不是司天監(jiān),說甚么星象�！背探讨I道:“這事眾人不知,我獨曉得,怎么不說?若得聽信,免起干戈,豈不是南北生靈大幸�！奔幢闵媳镜�:“熒惑為蚩尤旗,所在兵興,竊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邊防,飭武備,杜不虞,以安新祚�！北旧�,只見這些當國的道:“有這樣狂生,妄言禍福。”又有幾個心里皆在那廂要處置燕王的,疑心他來游說,即差官召他至京廷問,使命到來。其妻的道:“教你莫做聲,果然今日惹出事來�！背探讨I道:“何妨?我正要面闕一說�！逼淦薜�:“你既去,我孤身也難回家,不若隨你入京,看個下落�！眱蓚�一路到京,只見建文君責(zé)問他妄言惑眾,要把他來處死。程教諭也不慌忙,叩頭道:“小臣據(jù)所見直言,期圣上消彌,不意反見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驗,殺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于刑部。可憐程教諭。

直聲擬作朝陽鳳,囊首嗟同檻內(nèi)猿。

入得刑部來,這獄卒詐錢,日間把來鎖在東廝側(cè)邊,穢污觸鼻,夜間把來上了柙床。有幾個捉豬兒,罵狗兒,擺布他要錢。有幾個作好道:“程老爹也是體面中人,不可沖撞他。管獄老爹要見面錢,提控要紙筆錢,我們有些常例,料必曉得,料必拿來,難道肯愛幾個錢,把身子吃苦?”又有幾個來激的道:“他這些酸子官,拿得甚錢出,不過把身子與面皮捱捱吧。”做好做歹,甚是難聽。及至程奶奶著人來望,送些飯來,這些獄卒見他不來使用,故意著牢中死囚都搶去吃了。正在難過,喜得高御史知道程教諭被監(jiān),恐怕獄中人難為他,便也著長班來吩咐獄官、獄卒,叫不許唣,又不時差人送飲食、衣服來與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時送與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針指,足以自給。囚禁半年,不料永樂爺封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齊尚書、黃太常慮諸王封國太大,兵權(quán)太重,要削他們封國,奪他們兵,廢了周王、齊王,漸次及燕,以致起兵靖難,取了薊州,破了居庸,攻下懷來,天下震動。其時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為將,督兵三十六萬,前往征討。高御史因上本道:“教諭程濟,明于占候,諳于兵機,乞放他從軍自效�！苯ㄎ木郎首�,即便差官召他入朝,升他為翰林院編修,充軍師,護諸將北征。程編修謝了恩回家。夫妻相見,猶如夢中,各訴苦楚,共說高御史好處。正欲去拜謝,只見高御史已來拜,程編修即忙出見,謝他周給。高御史道:“這是朋友當然,何必稱謝。但只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干戈幾時可息。”程編修嘆息道:“仁兄,小弟時觀星象,旺氣在北,南方將星暗汶無色,勝負正未可知。”高御史道:“以兄大才,借著帷幄,必能決勝,勿負國家。”程編修道:“知而不言,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無如之何。”兩個別了。這廂自聽耿總兵擇日出師,隨軍征討,大兵直抵真定。程編修進見道:“敵兵雖屢勝,然人心尚未歸,況遼東楊總兵,大寧劉總兵,各擁重兵,伺其肘腋,未敢輕動。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面受敵,可以必勝”不知這耿總兵,長于守城,怯于迎戰(zhàn)。且道自是宿將,恥聽人調(diào)度,止將兵分屯河間、鄭州、雄縣等處,不料靖難兵乘中秋,我兵不備,襲破雄縣,并取鄭州,直攻真定,殺得耿總兵大敗入城。朝中聞知,召回耿總兵,另用曹國公李景隆,不知這曹國公又是個膏粱子弟,不諳兵機,又且復(fù)諫自用,忮刻忌人。始初聞知耿總兵不聽程編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語,乘靖難兵在大寧,乘虛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張掖門,反又恐他成功,傳令候大兵同進。一夜之間,被燕兵把水淋了城上,凍得鐵桶一般,如何攻打,軍士們又日在雪中,凍得手足都僵,如何會戰(zhàn)。那些靖難兵馬都是北人,受慣寒苦,全不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寧兵來救,次后城中殺出,內(nèi)外夾攻,景隆大敗而走。后復(fù)戰(zhàn)于白溝河,先勝后敗,隨走濟南,被圍三月。程編修與鐵參政、盛統(tǒng)兵,出奇戰(zhàn)卻,內(nèi)召還景隆,以盛庸為將,編修遂與景隆還京師。

四年正月,復(fù)與魏國公徐輝祖率師援山東,四月在齊眉山下大破靖難兵。魏國公與何總兵福,平總兵安,都議勒石紀功,建碑齊眉山下,以壯軍威。碑上盡載當日總兵,與參贊力戰(zhàn)官員姓名。豎碑的晚些,程編修獨備牲醴,暗暗去祭那石碑。眾人都道他不知搗甚鬼,不料就是這年,朝中道京師無人,召魏國公與程編修還朝,何總兵無援,不能守御。靖難兵長驅(qū)過此山。燕王爺見這新碑,問是甚么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紀功碑。燕王爺聽了大怒道:“這廝們妄自矜夸,椎碎了�！敝灰妿で傲κ匡w也似來,才椎得一下,又一個內(nèi)侍跑來,道:“不要敲,爺叫抄碑上名字�！睍鴮懙膩沓�,碑上早已敲去一片,沒了一個名字,卻正是程編修的。后邊這些碑上有名的,都不得其死,卻不知有程編修。六月各處兵降的降,敗的敗。靖難兵直至龍?zhí)?又至金川門,曹國公各王獻了門,京師大亂。此時程編修在京忙對夫人說:“我將顧君,勢不能顧卿矣,卿自為計�！狈蛉说�:“妾計在一死,斷不貽君之羞,煩君內(nèi)顧�！毖粤T掩淚進房,解下系腰絲絳,懸梁自縊身死。正是:

莫因妾故縈君念,孰識吾心似若堅。

一死敢隨陵母后,好披忠赤亟回天。

這邊程編修竟奔入宮,只見這些內(nèi)侍多已逃散,沒人攔擋,直入大內(nèi)。恰是建文君斜倚宮中柱上,長吁浩嘆道:“事由汝輩作,今日俱棄我去,叫我如何�！蓖�見程編修道:“程卿何以策我�！本幮薜�:“燕兵已入金川門,徐常二國公雖率兵巷戰(zhàn),料也無濟于事了。陛下宜自為計�！苯ㄎ木�道:“有死而已。”只見里面馬皇后出來道:“京城雖破,人心未必附他,況且各處都差有募兵官員,又有勤王將士,可走往就之,以圖興復(fù),豈可束手待斃。”建文君道:“朕孤身如何能去。”程編修道:“陛下如決計出遜,臣當從行。”馬后便叫宮人,里邊取些金珠以備盤費。建文君便將身上龍袞脫去,早宮人已拿一匣來至,打開一看,卻是楊應(yīng)能度牒一張,剃刀一把。建文君見了道:“這正是祖爺所傳,誠意伯所留。道后人有大變開此,想端為今日。朕當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編修道:“臣去召來�！边@邊馬后另取金珠,那邊程編修竟奔到興隆寺,尋了主僧溥洽,叫他帶了幾件僧行衣服,同入大內(nèi),與建文君落了發(fā),更了衣。建文君對溥洽道:“卿慎勿泄�！变咔⑦凳椎�:“臣至死不言。”先出宮去了。建文君對馬后垂淚道:“朕不能顧卿了,但北兵入城,尋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隱之。”馬后道:“圣上只顧去,臣妾當作誑楚之韓成,斷不作事文之懷嬴�！眱上峦纯薹质帧＝ㄎ木秊樯�,程編修改裝作一道人,從宮中地道里出天壇去了。正是:

天意潛移不可留,袞衣難駐舊神州。

飄零一似云無蒂,冉冉隨風(fēng)度嶺頭。

這廂馬后送了建文君,便回入宮中,將當時在側(cè)邊見聞的宮人,盡驅(qū)入宮,閉了宮門,四下里放起火來,馬皇后著了袞冕,端坐火中而死。

幾年碩德正中宮,誰料今來國運終。

一死不辭殉國事,化煙飛上祝融峰。

此時靖難兵已入城,見宮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縱火自焚,大家都去擁立新君,護從成祖謁了陵,登極。當日群臣有不肯歸附自盡的,有邦周是修一起。不肯歸附逃去的,有御史葉希賢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奸黨族滅的,方文學(xué)一起,還有高御史翔,他知北兵入城,著人去尋程編修,只見回復(fù)道:“程編修不知去向,只有夫人自縊在房,尚未收斂。”高御史道:“程君果以智自全了。”拿出幾兩銀子,著人去殯斂程夫人,葬于燕子磯隙地,立石紀名。聞道宮中火發(fā),建文君自焚,就制了斬衰,入宮哭臨,恰遇著成祖登極之日。成祖見了大惱,道:“你這干奸臣,作此舉動,殊是可怪。”高御史道:“先君初無失德,今日賓天,在殿下雖云叔侄,猶是君臣,當為舉哀發(fā)喪,自不行禮,反責(zé)行禮之臣�！背勺娴�:“他今日之死,俱是你們奸黨陷他,還來強詞�！苯序�(qū)出斬首。高御史道:“我之此來,自分必死,但我死正從先君于九泉,日后你死何以見祖宗于地下。”便放聲大罵。成祖越惱,傳旨剮在都市,還又將他九族誅滅�？蓱z高御史:

酬君寧惜死,為國不知家。

義氣凌云直,忠肝伴日斜。

不說高御史身死,話說建文君與程編修兩個離了京城,還拜辭了皇陵,好生凄慘。兩個商議,建文君主意道:“齊、黃二人在外征兵,又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徽州知府陳彥回,俱各起兵,不若投地以圖恢復(fù)�！背叹幮薜�:“北兵入京,圣上出遜,上下人心解體,小人貪功害正,臣還慮此數(shù)人不免,如何能輔助圣上?不若且避向湖廣不被兵之處,徐圖機會�！苯ㄎ木�道:“似此僅可茍免一身,何如一死為愈�！眱缮现坏孟蚝�廣進發(fā),那建文君在路上呵:

水瀉辭宮淚,山攢失國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盡生悲。

只見建文君對程編修:“如今我你在路,也須避些嫌疑,以后你只稱我?guī)煾?我只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題起了�！闭f罷淚如雨下。道者見了說:“人都道出家離煩惱,師父這煩惱是離不得的,但似這等悲哀郁抑,也是惹人疑處,師父還宜節(jié)哀。”建文道:“當日龍樓鳳閣,今日水宿山棲;當日弁冕袞衣,今日緇衣皂笠,憂愁之極,也不想珍饈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爺百戰(zhàn),掙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云水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兩個反又悲傷了一番。于路一應(yīng)肩挑行李,借宿買飯,俱是程道者支撐,后邊建文君知道馬皇后死于火,程道者訪知他妻自縊,高御史不屈被刑,草草備了些祭禮,深夜在曠野之處,祭奠了一番。以后凡遇春秋,高皇、太后、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麥飯、田蔬祭獻。行至黃州,建文君因為憂郁,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個小庵歇宿,贖藥調(diào)理,無所不至。建文君終是皇帝生性,自在慣了,有些需索不得,不免不快,形之詞色。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日對程道者道:“我這淪落,于理應(yīng)該,以你的才,若肯敗節(jié),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鄉(xiāng),田園還在,也可得個快樂,不若你去吧�！钡勒叩�:“一自入宮,臣妻已是自縊,絕無家累相牽,師父若無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后只愿恢復(fù)得成,同歸金闕;恢復(fù)不成,也同老草莽,再無退悔之心�！苯ㄎ木�道:“看此光景,恢復(fù)難望了,只是累你受苦,于心不安。”道者道:“師父且將息身體,莫把閑事在念。”一病數(shù)月,漸已痊安。道者見庵中人,是有厭煩的意思了,便扶持建文君離了小庵,把些銀子謝了他,再往武昌進發(fā)。正是:

難同皎日中天麗,卻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長沙,有干無藉的人倡為白蓮教,擁一個妖僧為主。有一妖鏡,妖僧照時,就見他頭帶平天冠,身穿袞龍袍,其余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將吏也有照出驢馬畜生,都求妖僧懺悔,信從了他。那妖僧道:“天數(shù)我當為中原天子,汝等是輔弼大臣,汝等當同心合意,共享富貴�！碑斎丈揭坝廾駷樗�誑惑,施舍山積,聚作糧餉,結(jié)有黨與數(shù)萬,意將欲和亂。建文君要往相從,道者道:“這干人斷不能濟事,況他已擁立妖僧作主,必不為師父下,若去住從,徒取其辱�！苯ㄎ木�道:“與其泯泯,死在道路,還是猛烈做他一番�！钡勒叩�:“不若待他作紅巾之類,先擾亂了天下,離亂了人心,師父乘勢而起�！苯ㄎ木�不聽,到那地方,只見妖僧據(jù)一個大寺中,先有一來禮拜女人,生得標致。曾在鏡中照得他帶著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還有好些婦女,做了嬪妃。兩個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兩個村夫張鐵、周逞做將軍,也只取他身體魁偉,形狀兇猛。入火的,先備禮見了宰相,后見妖僧要稱臣舞蹈。程道者對建文君說“師父,你甘心么?”兩個就不入伙。不多幾時,他兵不是訓(xùn)練的,又沒個隊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還行州縣捉拿余黨。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執(zhí),多虧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著盤詰,或是用錢,或是用術(shù),脫身入川。聞得重慶府大善慶里有一個僧人,極奇怪,好飲酒,狂哭不念經(jīng)典,只是讀《易經(jīng)·乾卦》、《離騷》里人為他建有叢林,必竟是靖難遺臣,不若投他,暫時息肩。不期到得白龍山,此僧又已圓寂,有幾個和尚,恰似祖?zhèn)飨碌乃掠?那肯容留人?兩人只得又離了,往來蜀中。一日在成都市上,遇著一個箍桶的,一見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倒在地,迎他回家,一市驚怪。及到家,卻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驚疑,勢難駐足,只得又往別縣。在江油時,供宿正覺禪寺,薄晚只見一個補鍋的挑了個擔(dān)兒,走入來,一見便掩了房門,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見陛下,便欲相認,恐召人物色,故特晚間來見,愿隨陛下云游�！苯ㄎ木�垂淚道:“此來足征卿忠盡,但我二人衣食嘗苦不給,嘗累程道者餐粗忍凍,多卿又恐為累。且三人同行,蹤跡難隱,卿可在此,朕已銘卿之忠矣�！毖a鍋匠再三要隨行,建文君再三謝卻,補鍋匠只得將身邊所有工銀,約五七錢,卻有百十余塊,遞上道者說:“權(quán)備中途一飯之費�！贝箿I叩辭去訖。此時微微聽得朝廷差胡尚書訪求張三豐,自湖廣入川。程道者道:“此行專為師父�！眱扇擞稚崃耸裰�,往來云貴二省。十余年,或時寄居蕭寺,遭人厭薄;或時乞食村夫,遭他呵罵;或時陰風(fēng)宿雨,備歷顛危;或時受凍忍饑,備嘗凄楚。嘗過金竺長官司,建文君作一詩題在石壁上道:

其一

風(fēng)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其二

閱罷《楞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云標。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欠忘飛鳳輦,袈裟新?lián)Q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鳥早晚朝。

程道者也作一詩相和道:

其一

吳霜點點發(fā)毛侵,不改唯余匪石心。

作客歲華應(yīng)自知,避人巖壑未曾深。

龍蛇遠逐知心少,魚鵬依稀遠信沉。

強欲解愁無可解,短筇高岫一登臨。

其二

灶冷殘煙擇石敲,奔馳無復(fù)舊豐標。

迢迢行腳隨云遠,炯炯丹心伴日遙。

倦倚山崖成石枕,閑尋木葉補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煙雨蕭蕭似六朝。

建文君忽對程道者說:“我年已老,恢復(fù)之事,竟不必言。但身死他鄉(xiāng),誰人知得,不若尋一機會回朝歸骨皇陵,免至泯沒草野�！眱蓚�就也嘗在鬧市往來,卻無人識認。一朝在云南省城游行,見有頭踏過來,兩人便站在側(cè)邊,偷眼一看,那轎上坐的卻是舊臣嚴震直,奉使交趾過此。建文君即忙突出道:“嚴卿,何處我?”那時嚴尚書聽見愕然,忙跳下轎道:“臣不知陛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處�！钡冉ㄎ木�去了,上轎回到驛中,暗想道:今日我遇了建文君,不禮請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行害了,恰是我殺害他了,如何是好。又嘆息道:“金川失守,我當為他死節(jié),就如今為他死,已多活幾十年了。”便于半夜自縊身死。次早,這邊建文君又往見他,要他帶回京。只見驛前人沸沸騰騰,道:“不知甚原故,嚴爺自縊身死了�！笨h官在驛里取材、取布,忙做一團。建文君聽了,吃了一驚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條命。”只得與程道者隱入深山。

又是年余,是正統(tǒng)庚申,決計要回。走至云南省城大靈禪寺中,對住持道:“我是建文皇帝。”這些和尚盡皆驚怪,報與撫按三司,迎接到布政司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隨,對各官道:“我朱允,前胡給事名訪張邋遢,實是為我。今我年老,欲歸京師,你們可送我至京�！比�司只得將他供給在寺中,寫本奏上,著馳進京。在路作詩曰: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fā)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官中云氣散,朝元閣下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泣未休。

迤邐而來,數(shù)月抵京,奉旨暫住大興隆寺,朝廷未辨真?zhèn)?差一個曾經(jīng)伏事的太監(jiān)吳亮來識認,只見建文君一見便道:“吳亮,你來了么?”那吳太監(jiān)假辨道:“誰是吳亮,我是太監(jiān)張真。”建文君道:“你哄誰來、當日我在便殿,正吃子鵝,撇一片在地上賜汝。那時你兩手都拿著物件,伏在地下,把舌來吃了,你記得么?”吳亮聽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視,自行復(fù)命去了。

十年辭風(fēng)輦,今日拜龍顏。

只見當晚,程道者走到禪堂,忽見一個胡僧,眉發(fā)如雪,有些面善,仔細去看他。只見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畢,老僧待你也久了�！背痰勒弑阋残盐�,是維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見了。道:“勞師少待,我當隨行�！睍r已初更,程道者來對著建文君道:“吳亮此去,必來迎圣上了。臣相從四十年,不忍分手,但圣上若往禁中,必不能從,故此先來告辭�！苯ㄎ木�道:“我這得歸骨京師,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對宮里道你忠勤,與你還鄉(xiāng),或與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飄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心俱斷,還圖甚還鄉(xiāng),住持?只數(shù)十年相隨,今日一旦拜別,不覺悵然�！眱蓚�執(zhí)手痛哭。道者拜了幾拜,相辭。這邊建文君入宮,那邊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時朝中已念他忠,來召他;各官也慕他忠,來拜他。不知他已與胡僧兩個飄然長往,竟不知所終。這便是我朝一個不以興廢動心,委曲全君,艱難不避的知士么?這人真可與介子推并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