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fēng)流。

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楊益,字謙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儻有大節(jié),不拘細(xì)行。博學(xué)雄文,授貴州安莊縣令。安莊縣地接嶺表,南通巴蜀,蠻僚錯雜,人好蠱毒戰(zhàn)斗,不知禮義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產(chǎn)多金銀珠翠珍寶。原來宋朝制度,外官辭朝,皇帝臨軒親問,臣工各獻詩章,以此卜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楊益承旨辭朝,高宗皇帝問楊益曰:“卿為何官?”楊益奏曰:“臣授貴州安莊縣知縣�！钡墼�:“卿亦詢訪安莊風(fēng)景乎?”楊益有詩一首獻上,詩云:

蠻煙寥落在東風(fēng),萬里天涯迢遞中。

人語殊方相識少,鳥聲睍睆聽來同。

桄榔連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絕便鴻。

自愧年來無寸補,還將禮樂俟元功。

高宗聽奏是詩,首肯久之,惻然心動,曰:“卿處殊方,誠為可憫。暫去攝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楊益揮淚拜辭,出到朝外,遇見鎮(zhèn)撫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曰:“聞君榮任安莊,如何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與你去問恩主周鎮(zhèn)撫,方知備細(xì)。恩主見謫連州,即今也要起身。”

二人同來見鎮(zhèn)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某近任安莊邊縣,煩望指示�！敝芡�慌忙答禮,說道:“安莊蠻僚出沒之處,家戶都有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盡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須要仔細(xì)。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睏钜嬉娬f了,雙淚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憐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州,與公同路,直到廣東界上,與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睏钜娑�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余,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別過,自去了。

二人來到鎮(zhèn)江,雇只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幾個大艙口,其余艙口,俱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nèi)有一個游方僧人,上湖廣武當(dāng)去燒香的,也搭在眾人艙里。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做飯與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貪欲,那里反倒要討我們的便宜?”

這和尚聽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夠了�！笨诶锴�小人,萬小人罵眾人。眾人都?xì)馄饋?也有罵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說道:“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幾個木呆了,一堆兒坐在艙里,只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驚張起來,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這里!”喊天叫地,各艙人聽得,都走來看。

也驚動了官艙里周、楊二公。

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驚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尚見周、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是伏牛山來的僧人,要去武當(dāng)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fù),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zhèn)撫說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

和尚見說,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zhàn)?我并不計較了�！�

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這癱的人便抬得手起來,就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zhèn)撫悄悄的與楊益說道:“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里問他?”楊益道:“說得是,我艙里沒家眷,可以住得�！本团c和尚說道:“你既與眾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艙里權(quán)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焙蜕姓f道:“取擾不該�！�

和尚就到楊益艙里住下。

一住過了三四日,早晚說些經(jīng)典或世務(wù)話,和尚都曉得。

楊益時常說些路上切要話,打動和尚,又與他說道要去安莊縣做知縣。和尚說道:“去安莊做官,要打點停當(dāng),方才可去�！�

楊益把貧難之事,備說與和尚。和尚說道:“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幾房移在威清縣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替你尋個有法術(shù)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無事。若尋不得人,不可輕易去。我且不上武當(dāng)了,陪你去廣里去�！�

楊益再三致謝,把心腹事備細(xì)與和尚說知。這和尚見楊益開心見誠,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楊公,又知道楊公甚貧,去自己搭連內(nèi)取十來兩好赤金子,五六十兩碎銀子,送與楊公做盤纏。楊公再三推辭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楊公方才受了。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余,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zhèn)撫與楊公說:“我往東去是連州,本該在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里,可托付他,不須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后日天幸再會�！庇衷偃龂诟堕L老說道:“凡事全仗�！遍L老說:“不須分付,小僧自理會得�！敝苕�(zhèn)撫又安排些酒食,與楊公、和尚作別。飲了半日酒,周望另討個小船自去了。

且說楊公與長老在船中,又行了幾日,來到偏橋縣地方。

長老來對楊公說道:“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馬頭去處,我先上去尋人,端的就來下船,只在此等�！焙蜕凶择勆洗钸B禪杖,別了自去。一連去了七八日,并無信息,等得楊公肚里好焦。雖然如此,卻也諒得過這和尚是個有信行的好漢,決無誑言之事,每日只懸懸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見這長老領(lǐng)著七八個人,挑著兩擔(dān)箱籠,若干吃食東西;又抬著一乘有人的轎子,來到船邊。掀起轎簾兒,看著船艙口,扶出一個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歲的模樣�？催@婦女生得如何?詩云:獨占陽臺萬點春,石榴裙染碧湘云。

眼前秋水渾無底,絕勝襄王紫玉君。

又詩云:

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楊妃自出群。

馬上琵琶催去急,阿蠻空恨艷陽春。

說這長老與這婦人與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頭。長老指著這婦人說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兒,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來伏事大人。他自幼學(xué)得些法術(shù),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著他,自然無事”就把箱籠東西,叫人著落停當(dāng)。天色已晚,長老一行人權(quán)在船上歇了。這媳婦、丫鬟去火艙里安排些茶飯,與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賞了五錢銀子與船家。楊公見不費一文東西,白得了一個佳人并若干箱籠人口,拜謝長老,說道:“荷蒙大恩,犬馬難報!”長老道:“都是緣法,諒非人為�！憋嬀屏T,長老與眾人自去別艙里歇了。楊公自與李氏到官艙里同寢,一夜綢繆,言不能荊次日,長老起來,與眾人吃了早飯,就與楊公、李氏作別,又分付李氏道:“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務(wù)要小心在意,不可托大!榮遷之日再會。”長老直看得開船去了,方才轉(zhuǎn)身。

且說這李氏,非但生得妖嬈美貌,又兼稟性溫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聰明,與楊公彼此相愛,就如結(jié)發(fā)一般。

又行過十?dāng)?shù)日,來到燸TM爚江了。說這個燸TM爚江,東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fēng)亦浪,舟楫難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fēng)水大,住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這船就罷了。

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fā)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開船,還要躲風(fēng)三日,才好放過去�！睏罟�說道:“如今沒風(fēng),怎的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fēng)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fēng)。”楊公正要試?yán)钍系谋臼?就叫水手問道:“這里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睏罟�說:“恁的把船快放入去�！彼�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fēng)從西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后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神號,驚怕殺人。這陣大風(fēng)不知壞了多少船只,直顛狂到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huán)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fā)起風(fēng)來。到午后風(fēng)定了,有幾只小船兒,載著市上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shù),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賣蒟醬,這蒟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豐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與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奶討錢數(shù)與他�！�

小廝進到艙里,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買了有口舌�！毙�廝出來回復(fù)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弊园研┿y子與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里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氣就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得好,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蒟醬我這里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谷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價購求來的,都堂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萬苦,費了若干財物,破了家,才設(shè)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zhuǎn)送都堂,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風(fēng),報與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執(zhí)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離不遠(yuǎn),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聽得這風(fēng)色慌了,躲在艙里說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里一畫,只見那只兵船就如釘釘在水里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請人來斗法�！边@里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xiāng)談?wù)f道:“列位不要發(fā)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fēng),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不知就里,一時間買了這醬,并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價錢也不要了�！北�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彼�手回來復(fù)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里連畫幾畫,那兵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里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后只依著我,管你沒事�！贝稳�,風(fēng)也不發(fā)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棲。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莊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莊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轎,幾匹馬,與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里去。楊知縣隨后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yuǎn)近人聽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里,徑進后堂衙里,安穩(wěn)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與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與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毙斓涫坊卦挼�:“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dāng)此!”因說道:“這里地方與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后,其富敵國。僚蠻仡佬,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與宣尉司表里,衙門常規(guī),長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睏钪�縣說道:“我都知得�！庇謫柕�:“這里與馬龍多遠(yuǎn)?”徐典史回話道:“離本縣四十余里�！庇终f些縣里事務(wù)。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jì)小,極是作聰?shù)�。若是小心與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庇终f道:“這三日內(nèi),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睏钪�縣都記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fā)放已畢,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lǐng)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敝�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與我這衙門有相干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里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氣發(fā)了,那里顧得甚么?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與我著實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zhàn)?楊公叱道:“趕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fā)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只得勉強發(fā)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與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只打得他十板�！蹦棠逃终f道:“他正是來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驚嚇你。你卻怕死討?zhàn)?這縣官只當(dāng)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不來弄神通驚你,只等夜里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dāng)。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里有怪物來驚嚇你,你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結(jié)束,箱里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朱符,供養(yǎng)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聽得風(fēng)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檐口,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里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望著楊公撲將來。撲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撲不進來。楊公驚得捉身不祝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這惡物就不似發(fā)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fù)鋵⑾聛�。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驚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里符上,這惡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兒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與老爹自來房里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縣相公面前,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沖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與他自來孝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這里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人們說道:“實不敢瞞老爹,這縣里自來是他與幾個把持,不由官府做主。如今曉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知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北娙诉鲞鲞B聲而退。

知縣散了堂,來衙里見李奶奶,備說討?zhàn)堃皇隆＠钍系?“待明日這干人再來討?zhàn)?才可放他。”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眾老人又來跪著討?zhàn)?此時哀告苦切。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

眾老人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里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

到夜來,李氏走進白圈子里,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

這惡物飛到家里,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幾乎不得與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害。他的法術(shù),不知那里學(xué)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要去惹他了�！闭埍娎先顺孕┚剖�,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去參拜�！�

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睏罟�道:“容備禮方好去得�！崩钍系�:“禮已備下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鳖A(yù)備的,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著;城里又筑個圃子,方圓二十余里;圃子里廳堂池榭,就如王者。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

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里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卻有學(xué)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

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

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潔,悉照秋毫。鏡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應(yīng)四位之聲,中則應(yīng)黃鐘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就作一銘,銘云:猗與茲器,肇制軒轅。大冶范金,炎帝秉虔。

鑿開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焉。高下清濁,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與焉?

相公寫畢,文不加點,送與薛宣尉看。薛宣尉把這文章番復(fù)細(xì)看,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贊,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王、楊、盧、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又作一銘,銘云:

察見淵魚,實惟不祥。

靡聰靡明,順帝之光。

全神返照,內(nèi)外兩忘。

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歲�！毖π�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本桶輻罟珵樾�。二人結(jié)義了,彼此歡喜。又?jǐn)[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余兩金銀酒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與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與兄,以后再不必推卻�！�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里來,只見龐老人與一干老人,備羊酒緞匹,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余兩,送入縣里來。楊知縣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時常還有孝順老爹�！睏罟�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飯。眾老人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準(zhǔn)不準(zhǔn),先納三錢紙價。每限狀子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愿講和,里鄰干證估兇身家事厚薄,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與知縣,一股給與苦主,留一股與兇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種風(fēng)俗,如遇時節(jié),遠(yuǎn)近人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莊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里?煩望兄長救濟!”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

薛宣尉又?jǐn)[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yù)先送在船里。

楊公回到縣里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里來,說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與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與你眾人,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幾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幾個箱籠,當(dāng)堂上你們自看�！北娎先擞址A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xì)g喜拜謝了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香花燈燭送行�？h里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yù)先送在船里停當(dāng)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與李氏下了船,照依舊路回來。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并幾個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來,與楊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

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與長老。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里。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

楊公聽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不要哭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睏钪�縣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遍L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別。”

楊公與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干,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梳洗飯畢。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备魅硕紵o話說。

李氏與楊公兩個抱住,那里肯舍?真?zhèn)�是生離死別。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我直送你到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別人打劫了去。”這和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有詩為證:

蠻邦薄宦一孤身,全賴高僧覽好音。

隨地相逢休傲慢,世間何處沒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