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寶蓮寺

削發(fā)披緇修道,燒香禮佛心虔。不宜潛地去胡纏,致使清名有玷。念佛持齋把素,看經(jīng)打坐參禪。逍遙散誕勝神仙,萬貫腰纏不羨。

話說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從幼出家,積資富裕。一日在街坊上行走,遇著了一個美貌婦人,不覺神魂蕩漾,遍體酥麻,恨不得就抱過來,一口水咽下肚去。走過了十來家門面,尚回頭觀望,心內(nèi)想道:“這婦人不知是甚樣人家?卻生得如此美貌!若得與他同睡一夜;就死甘心!”

又想道:“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長,怎地剃掉了這幾莖頭發(fā),便不許親近婦人?我想當(dāng)初佛爺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罷了,卻又立下這個規(guī)矩,連后世的人都戒起來。我們是個凡夫,那里打熬得過!又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員,你們做官的出乘駿馬,入羅紅顏,何等受用!也該體恤下人,積點(diǎn)陰騭,偏生與和尚做盡對頭,設(shè)立恁樣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尚犯奸,便要責(zé)杖?難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行一事,也出于各人本心,豈是捉縛加拷得的!”又歸怨父母道:“當(dāng)時既是難養(yǎng),索性死了,倒也干凈!何苦送來做了一家貨,今日教我寸步難行。恨著這口怨氣,不如還了俗去,娶個老婆,生男育女,也得夫妻團(tuán)聚!庇窒肫鹱龊蜕械牟桓,不織而衣,住下高堂精舍,燒香吃茶,恁般受用,放掉不下。

一路胡思亂想,行一步,懶一步,慢騰騰的蕩至寺中,昏昏悶坐,未到晚便去睡臥。心上記掛這美貌婦人,難得到手,長吁短嘆,怎能合眼,想了一回,又嘆口氣道:“不知這佳人姓名居止,我卻在此癡想,可不是個呆子!”又想道:“不難,不難,女娘弓鞋小腳,料來行不得遠(yuǎn)路,定然只在近處。拼幾日工夫,到那答地方,尋訪消息;蛘姻緣有分,再得相遇,也未可知。那時暗地隨去,認(rèn)了住處,尋個熟腳,務(wù)要弄他到手!彼阌(jì)已定,盼望天明,起身洗盥,取出一件新做的綢絹褊衫,并著干鞋凈襪,打扮得輕輕薄薄,走出房門,正打從觀音殿前經(jīng)過,暗道:“我且問問菩薩,此去可能得遇!

遂雙膝跪到,拜了兩拜。向卓上拿過簽筒,搖了兩三搖,撲的跳出一根,取起看時,乃是第十八簽,注著上上二字。記得這四句簽訣云:天生與汝有姻緣,今日相逢豈偶然?

莫惜勤勞問貪懶,管教目下勝從前。

求了這簽,喜出望外,道:“據(jù)這簽訣上,明明說只在早晚相遇,不可錯過機(jī)會!庇职萘藘砂,放下簽筒,急急到所遇之外,見一婦人,冉冉而來。仔細(xì)一覷,正是昨日的歡喜冤家,身伴并無一人跟隨。這時又驚又喜,想道菩薩的簽,果然靈驗(yàn)。此番必定有些好處,緊緊的跟在后邊。那婦人向著側(cè)邊一個門面,揭起班竹簾兒,跨腳入去,卻又掉轉(zhuǎn)頭,對他嘻嘻的微笑,把手相招。這和尚一發(fā)魂飛天外,喜之不勝。

用目四望,更無一人往來,慌忙也揭起簾兒徑鉆進(jìn)去問訊。那婦人也不還禮,綽起袖子望頭上一撲,把僧帽打下地來,又趕上一步,舉起尖趽趽小腳兒一蹴,谷碌碌直滾開在半邊,口里格格的冷笑。這和尚惟覺得麝蘭撲鼻,說道:“娘子休得取笑!”拾取帽子戴好。

那婦人道:“你這和尚,青天白日,到我家來做甚?”至慧道:“多感娘子錯愛,見拓至此,怎說這話!”此時色膽如天,也不管他肯不肯,向前摟抱,將衣服亂扯。那婦人笑道:“你這賊禿!真是不見婦人面的,怎的就恁般粗鹵!且隨我進(jìn)來!睘碁城,引入房中。彼此解衣,抱向一張榻上行事。

剛剛膚肉相湊,只見一個大漢,手提鋼斧,搶入房來,喝道:“你是何處禿驢?敢至此奸騙良家婦女!”嚇得至慧戰(zhàn)做一團(tuán),跪到在地下道:“是小僧有罪了!望看佛爺面上,乞饒狗命,回寺去誦十部《法華經(jīng)》,保佑施主福壽綿長!边@大漢那里肯聽,照頂門一斧,砍翻在地。你道被這一斧,還是死也不死?元來想極成夢,并非實(shí)境。那和尚撒然驚覺,想起夢中被殺光景,好生害怕,乃道:“偷情路險(xiǎn),莫去惹他,不如本分還俗,倒得安穩(wěn)。”自此即蓄發(fā)娶妻,不上三年,癆瘵而死。

離寺之日,曾作詩云:

少年不肯戴儒冠,強(qiáng)把身心赴戒壇。

雪夜孤眠雙足冷,霜天剃發(fā)髑髏寒。

朱樓美女應(yīng)無分,紅粉佳人不許看。

死后定為惆悵鬼,西天依舊黑漫漫。

適來說這至慧和尚,雖然破戒還俗,也還算做完名全節(jié)。

如今說一件故事,也是佛門弟子,只為不守清規(guī),弄出一場大事,帶累佛面無光,山門失色。這話文出在何處?出在廣西南寧府永淳縣,在城有個寶蓮寺。這寺還是元時所建,累世相傳,房廊屋舍,數(shù)百多間,田地也有上千余畝。錢糧廣盛,衣食豐富,是個有名的古剎。本寺住持,法名佛顯,以下僧眾,約有百余,一個個都分派得有職掌。凡到寺中游玩的,便有個僧人來相迎,先請至凈室中獻(xiàn)茶,然后陪侍遍寺隨喜一過,又?jǐn)[設(shè)茶食果品,相待十分盡禮。雖則來者必留,其中原分等則,若遇官宦富豪,另有一般延款,這也不必細(xì)說。

大凡僧家的東西,賽過呂太后的筵宴,不是輕易吃得的。

卻是為何?那和尚們名雖出家,利心比俗人更狠。這幾甌清茶,幾碟果品,便是釣魚的香餌,不管貧富,就送過一個疏簿,募化錢糧。不是托言塑佛妝金,定是說重修殿宇,再沒話講,便把佛前香燈油為名。若遇著肯舍的,便道是可擾之家,面前千般諂諛,不時去說騙;設(shè)遇著不肯舍的,就道是鄙吝之徒,背后百樣詆毀,走過去還要唾幾口誕沫。所以僧家再無個饜足之期。又有一等人,自己親族貧乏,尚不肯周濟(jì)分文,到得此輩募緣,偏肯整幾兩價布施,豈不是舍本從未的癡漢!有詩為證:人面不看看佛面,平人不施施僧人。

若念慈悲分緩急,不如濟(jì)苦與憐貧。

惟有寶蓮寺與他處不同,時常建造殿宇樓閣,并不啟口向人募化。為此遠(yuǎn)近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分外敬重,反肯施舍,比募緣的倒勝數(shù)倍。況兼本寺相傳有個子孫堂,極是靈應(yīng),若去燒香求嗣的,真?zhèn)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你道是怎地樣這般靈感?元來子孫堂兩旁,各設(shè)下凈室十?dāng)?shù)間,中設(shè)床帳,凡祈嗣的,須要壯年無病的婦女,齋戒七日,親到寺中拜禱,向佛討笤。如討得圣笤,就宿于凈室中一宵,每房只宿一人。若討不得圣笤,便是舉念不誠,和尚替他懺悔一番,又齋戒七日,再來祈禱。那凈室中四面嚴(yán)密,無一毫隙縫,先教其家夫男仆從,周遭點(diǎn)檢一過。任憑揀擇停當(dāng),至晚送婦女進(jìn)房安歇,親人仆從睡在門外看守。為此并無疑惑。

那婦女回去,果然便能懷孕,生下男女,且又魁偉肥大,疾病不生。因有這些效驗(yàn),不論士宦民庶眷屬,無有不到子孫堂求嗣,就是鄰邦隔縣聞知,也都來祈禱。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熱鬧,布施的財(cái)物不計(jì)其數(shù)。

有人問那婦女,當(dāng)夜菩薩有甚顯應(yīng)。也有說夢佛送子的,也有說夢羅漢來睡的,也有推托沒有夢的,也有羞澀不肯說的,也有祈后再不往的,也有四時不常去的。你且想:佛菩薩昔日自己修行,尚然割恩斷愛,怎肯管民間情欲之事,夜夜到這寺里,托夢送子?可不是個亂話!只為這地方元是信巫不信醫(yī)的,故此因邪入邪,認(rèn)以為真,迷而不悟,白白里送妻女到寺,與這班賊禿受用。正是:分明斷腸草,錯認(rèn)活人丹。

元來這寺中僧人,外貌假作謙恭之態(tài),卻到十分貪淫奸惡。那凈室雖然緊密,俱有暗道可入,俟至鐘聲定后,婦女睡熟,便來奸宿。那婦女醒覺時,已被輕薄,欲待聲張,又恐反壞名頭,只有忍羞而就。一則婦女身無疾病,且又齋戒神清;二則僧人少年精壯,又重價修合種子丸藥,送與本婦吞服,故此多有胎孕,十發(fā)九中。那婦女中識廉恥的,好似啞子吃黃連,苦在心頭,不敢告訴丈夫。有那一等無恥淫蕩的,倒借此為繇,不時取樂。如此浸淫,不知年代。

也是那班賊禿惡貫已盈,天遣一位官人前來。那官人是誰?就是本縣新任大尹,姓汪名旦,祖貫福建泉州晉江縣人氏,少年科第,極是聰察。曉得此地夷漢雜居,土俗慓悍,最為難治。蒞任之后,摘伏發(fā)隱,不畏豪橫,不上半年,治得縣中好宄斂跡,盜賊潛蹤,人民悅服。訪得寶蓮寺有祈嗣靈應(yīng)之事,心內(nèi)不信,想道:“既是菩薩有靈,只消祈禱,何必又要婦女在寺宿歇,其中定有情弊。但未見實(shí)跡,不好輕舉妄動,須到寺親驗(yàn)一番,然后相機(jī)而行!睋窳司旁滤啡,特至寶蓮寺行香。一行人從簇?fù)淼剿虑啊M舸笠^看那寺周圍,都是粉墻包裹,墻邊種植高槐古柳,血紅的一座朱漆門樓,上懸金書扁額,題著“寶蓮禪寺”四個大字。山門對過乃是一帶照墻,傍墻停下許多空轎。山門內(nèi)外,燒香的往來擠擁,看見大尹到來,四散走去。那些轎夫也都手忙腳亂,將轎抬開。

汪大尹分付左右,莫要驚動他們。住持僧聞知本縣大爺親來行香,撞起鐘鼓,喚齊僧眾,齊到山門口跪接。汪大尹直至大雄寶殿,方才下轎。汪大尹看那寺院,果然造得齊整,但見:層層樓閣,疊疊廊房。大雄殿外,彩云繚繞罩朱扉;接眾堂前,瑞氣氤氳籠碧瓦。老檜修篁,掩映畫梁雕棟;蒼松古柏,萌遮曲檻回欄。果然凈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汪大尹向佛前拈香禮拜,暗暗禱告,要究求嗣弊竇。拜罷,佛顯率眾僧向前叩見,請入方丈坐下。獻(xiàn)茶已畢,汪大尹向佛顯道:“聞得你合寺僧人,焚修勤謹(jǐn),戒行精嚴(yán),都虧你主持之功?蓪⒛曦為_來,待我申報(bào)上司,請給度牒與你,就署為本縣僧官,永持此寺!狈痫@聞言,喜出意外,叩頭稱謝。汪大尹又道:“還聞得你寺中祈嗣,最是靈感,可有這事么?”佛顯稟道:“本寺有個子孫堂,果然顯應(yīng)的!”汪大尹道:“祈嗣的可要做甚齋醮?”佛顯道:“并不要設(shè)齋誦經(jīng),止要求嗣婦女,身無疾病,舉念虔誠,齋戒七日,在佛前禱祝,討得圣笤,就旁邊凈室中安歇,祈得有夢,便能生子!蓖舸笠:“婦女家在僧寺宿歇,只怕不便!狈痫@道:“這凈室中,四圍緊密,一女一室,門外就是本家親人守護(hù),并不許一個閑雜人往來,原是穩(wěn)便的!”汪大尹道:“原來如此。我也還無子嗣,但夫人不好來得。”佛顯道:“老爺若要求嗣,只消親自拈香祈禱,夫人在衙齋戒,也能靈驗(yàn)!蓖舸笠:“民俗都要在寺安歇,方才有效,怎地夫人不來也能靈驗(yàn)?”佛顯道:“老爺乃萬民之主,況又護(hù)持佛法,一念之誠,便與天地感通,豈是常人之可比!”

你道佛顯為何不要夫人前來?俗語道得好:“賊人心虛!

他做了這般勾當(dāng),恐夫人來時,隨從眾多,看出破綻,故此阻當(dāng)。誰知這大尹也是一片假情,探他的口氣,當(dāng)下汪大尹道:“也說得是。待我另日竭誠來拜,且先去游玩一番!奔雌鹕斫谭痫@引導(dǎo),從大殿旁穿過,便是子孫堂。那些燒香男女,聽說知縣進(jìn)來,四散潛躲不迭。汪大尹看這子孫堂,也是三間大殿,雕梁繡柱,畫棟飛甍,金碧耀目。正中間一座神廚,內(nèi)供養(yǎng)著一尊女神,珠冠瓔珞,繡袍彩帔,手內(nèi)抱著一個孩子,旁邊又站四五個男女。這神道便叫做子孫娘娘。神廚上黃羅繡幔,兩下銀鉤掛開,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約有數(shù)百余雙。繡旛寶蓋,重重疊疊,不知其數(shù)。架上畫燭火光,照徹上下;爐內(nèi)香煙噴薄,貫滿殿庭。左邊供的又是送子張仙,右邊便是延壽星官。汪大尹向佛前作個揖,四下閑走一回,又教佛顯引去觀宿歇婦女的凈室。元來那房子是逐間隔斷,上面天花頂板,下邊盡鋪地平,中間床幃卓椅,擺設(shè)得甚是濟(jì)楚。汪大尹四遭細(xì)細(xì)看覷,真?zhèn)無絲毫隙縫。就是鼠蟲媽蟻,無處可匿。汪大尹尋不出破綻,原轉(zhuǎn)出大殿上轎,佛顯又率眾僧到山門外跪送。

汪大尹在轎上一路沉吟道:“看這凈室,周回嚴(yán)密,不像個有情弊的。但一塊泥塑木雕的神道,怎地如此靈感?莫不有甚邪神,托名誑惑?”左想右算,忽地想出一個計(jì)策,回至縣中,喚過一個令史,分忖道:“你悄地去喚兩名妓女,假妝做家眷,今晚送至寶蓮寺宿歇。預(yù)備下朱墨汁兩碗,夜間若有人來奸宿,暗涂其頭,明早我親至寺中查勘。切不可走漏消息!”令史領(lǐng)了言語,即去接了兩個相熟表子來家,喚做張媚姐、李婉兒。令史將前事說與,兩個妓女見說縣主所差,怎敢不依?捱到傍晚,妓女妝束做良家模樣,顧下兩乘轎子,仆從扛抬鋪蓋,把朱墨汁藏在一個盒子中,跟隨于后,一齊至寶蓮寺內(nèi)。令史揀了兩間凈室,安頓停當(dāng),留下家人,自去回覆縣主。不一時,和尚教小沙彌來掌燈送茶。是晚祈嗣的婦女,共有十?dāng)?shù)余人,那個來查考這兩個妓女是不曾燒香討笤過的。須臾間,鐘鳴鼓響,已是起更時分,眾婦女盡皆入寢。親戚人等各在門外看守,和尚也自關(guān)閉門戶進(jìn)去,不題。

且說張媚姐掩上門兒,將銀硃碗放在枕邊,把燈挑得明亮,解衣上床,心中有事,不敢睡著,不時向帳外觀望。約莫一更天氣,四下人聲靜悄,忽聽得床前地平下,格格的響,還道是鼠蟲作耗,抬頭看時,見一扇地平板,漸漸推過在一邊,地下鉆出一個人頭,直立起來,乃是一個和尚,到把張媚姐嚇了一跳,暗道:“元來這些和尚設(shè)下恁般賊計(jì),奸騙良家婦女,怪道縣主用這片心機(jī)!鼻也蛔雎,看那和尚輕手輕腳,走去吹滅燈火,步到床前,脫卸衣服,揭開帳幔,捱入被中。張媚姐只做睡著。那和尚到了被里,騰身上去,s烢s烢托起雙股,就弄起來。張媚姐假作夢中驚醒,說道:“你是何人?夤夜至此淫污!迸e手推他下去。那和尚雙手緊緊摟抱,說道:“我是金身羅漢,特來送子與你。”口中便說,下邊恣意狂蕩。那和尚頗有本領(lǐng),云雨之際十分勇猛。張媚姐是個宿妓,也還當(dāng)他不起,頑得個氣促聲喘。趁他情濃深處,伸手蘸了銀硃,向和尚頭上盡都抹到。這和尚只道是愛他,全然不覺。一連耍了兩次,方才起身下床,遞過一個包兒道:“這是調(diào)經(jīng)種子丸,每服三錢,清晨滾湯送下,連服數(shù)日,自然胎孕堅(jiān)固,生育快易。”說罷而去。

張媚姐身子已是煩倦,朦朧合眼,覺得身邊又有人捱來。

這和尚更是粗鹵,方到被中,雙手流水拍開兩股,望下亂推。

張媚姐還道是初起的和尚,推住道:“我頑了兩次,身子疲倦,正要睡臥,如何又來?怎地這般不知饜足?”和尚道:“娘子不要錯認(rèn)了,我是方到的新客,滋味還未曾嘗,怎說不知饜足?”張媚姐看見和尚輪流來宿,心內(nèi)懼怕,說道:“我身體怯弱,不慣這事,休得只管胡纏!焙蜕械:“不打緊,我有絕妙春意丸在此,你若服了,就通宵頑耍也不妨得。”即伸手向衣服中,摸個紙包遞與。張媚姐恐怕藥中有毒,不敢吞服,也把銀硃,涂了他頭上。那和尚又比前的又狠,直戲到雞鳴時候方去,原把地平蓋好,不題。

再說李婉兒才上得床,不想燈火被火蛾兒撲滅,卻也不敢合眼。更余時候,忽然床后簌簌的聲響,早有一人扯起帳子,鉆上床來,捱身入被,把李婉兒雙關(guān)抱緊,一張口就湊過來做嘴。李婉兒伸手去摸他頭上,乃是一個精光葫蘆,卻又性急,便蘸著墨汁摩弄,問道:“你是那一房長老?”這和尚并不答言,徑來行事。李婉兒年紀(jì)比張媚姐還小幾年,性格風(fēng)騷,又驚又喜,想道:“一向聞得和尚極有本事,我還未信,不想果然!辈挥X興動,遂聳身而就。這場云雨,端的快暢:

一個是空門釋子,一個是楚館佳人?臻T釋子,假作羅漢真身;楚館佳人,錯認(rèn)良家少婦。一個似積年石臼,經(jīng)幾多碎搗零一個似新打木樁,盡耐得狂風(fēng)驟浪。一個不管佛門戒律,但恣歡娛;一個雖奉縣主叮嚀,且圖快樂。渾似阿難菩薩逢魔女,猶如玉通和尚戲紅蓮。

云雨剛畢,床后又鉆一個人來,低低說道:“你們快活得勾了,也該讓我來頑頑,難道定要十分盡興!蹦呛蜕形⑽⒗湫,起身自去。后來的和尚到了被中,輕輕款款,把李婉兒滿身撫摸。李婉兒假意推托不肯,和尚捧住親個嘴道:“娘子想是適來被他頑倦了,我有春意丸在此,與你發(fā)興!彼熳鞂ψ焱逻^藥來。李婉兒咽下肚去,覺得香氣透鼻,交接之間,體骨酥軟,十分得趣。李婉兒雖然淫樂,不敢有誤縣主之事,又蘸了墨汁,向和尚頭上周圍摸轉(zhuǎn),說道:“倒好個光頭!焙蜕械:“娘子,我是個多情知趣的妙人,不比那一班粗蠢東西。

若不棄嫌,常來走走!崩钔駜杭僖鈶(yīng)承。云雨之后,一般也送一包種子丸藥。到雞鳴時分,珍重而別。正是:偶然僧俗一宵好,難算夫妻百夜恩。

話分兩頭,且說那夜汪大尹得了令史回話,至次日五鼓出衙,喚起百余名快手民壯,各帶繩索器械,徑到寶蓮寺前,分付伏于兩旁,等候呼喚,隨身止帶十?dāng)?shù)余人。此時天已平明,寺門未開,教左右敲開。里邊住持佛顯知得縣主來到,衣服也穿不及,又喚起十?dāng)?shù)個小和尚,急急趕出迎接。直到殿前下轎,汪大尹也不拜佛,徑入方丈坐下,佛顯同眾僧叩見。

汪大尹討過眾僧名簿查點(diǎn)。佛顯教道人撞起鐘鼓,喚集眾僧。

那些和尚都從睡夢中驚醒,聞得知縣在方丈中點(diǎn)名,個個倉忙奔走,不一時都已到齊。汪大尹教眾僧把僧帽盡皆除去。那些和尚怎敢不依,但不曉得有何緣故。當(dāng)時不除,到也罷了,才取下帽子,內(nèi)中顯出兩個血染的紅頂,一雙墨涂的黑頂。

汪大尹喝令左右,將四個和尚鎖住,推至面前跪下,問道:“你這四人為何頭上涂抹紅硃黑墨?”那四僧還不知是那里來的,面面相覷,無言可對,眾和尚也各駭異。汪大尹連問幾聲,沒奈何,只得推稱同伴中取笑,并非別故。汪大尹笑道:“我且喚取笑的人來與你執(zhí)證!奔唇塘钍啡緝蓚妓女。誰知都被那和尚們盤桓了一夜,這時正好熟睡。那令史和家人險(xiǎn)些敲折臂膊,喊破喉嚨,方才驚覺起身,跟至方丈中跪下。汪大尹問道:“你二人夜來有何所見?從實(shí)說來!倍烁鲗⒑蜕休喠骷樗,并贈春意種子丸藥,及硃墨涂頂,前后事一一細(xì)說,袖中摸出種子春意丸呈上。眾僧見事已敗露,都嚇得膽戰(zhàn)心驚,暗暗叫苦。那四個和尚,一味叩頭乞命。

汪大尹喝道:“你這班賊驢!焉敢假托神道,哄誘愚民,奸淫良善!如今有何理說?”佛顯心生一計(jì),教眾僧徐徐跪下,稟道:“本寺僧眾盡守清規(guī),止有此四人,貪淫奸惡,屢訓(xùn)不悛。正欲合詞呈治,今幸老爺察出,罪實(shí)該死,其余實(shí)是無干,望老爺超拔!”汪大尹道:“聞得昨晚求嗣的也甚眾,料必室中都有暗道。這四個奸淫的,如何不到別個房里,恰恰都聚在一處,入我彀中,難道有這般巧事?”佛顯又稟道:“其實(shí)凈室,惟此兩間有個私路,別房俱各沒有!蓖舸笠:“這也不難,待我喚眾婦女來問,若無所見,便與眾僧無干!

即差左右,將祈嗣婦女,盡皆喚至盤問,異口同聲,俱稱并無和尚奸宿。汪大尹曉得他怕羞不肯實(shí)說,喝令左右搜檢身邊,各有種子丸一包。汪大尹笑道:“既無和尚奸宿,這種子丸是何處來的?”眾婦人個個羞得是面紅頸赤。汪大尹又道:“想是春意丸,你們通服過了!北妺D人一發(fā)不敢答應(yīng)。汪大尹更不窮究,發(fā)令回去。那些婦女的丈夫親屬,在旁聽了,都?xì)獾帽樯砺槟?含著羞恥,領(lǐng)回不題。

佛顯見搜出了眾婦女種子丸,又強(qiáng)辨是入寺時所送,兩個妓女又執(zhí)是奸后送的。汪大尹道:“事已顯露,還要抵賴!”

教左右喚進(jìn)民壯快手人等,將寺中僧眾,盡都綁縛,止空了香公道人,并兩個幼年沙彌。佛顯初時意欲行兇,因看手下人眾,又有器械,遂不敢動手。汪大尹一面分付令史,將兩個妓女送回。起身上轎,一行人押著眾僧在前。那時哄動了一路居民,都隨來觀看。汪大尹回到縣中,當(dāng)堂細(xì)審,用起刑具。眾和尚平日本是受用之人,如何熬得?才套上夾棍,就從實(shí)招稱。汪大尹錄了口詞,發(fā)下獄中監(jiān)禁,準(zhǔn)備文書,申報(bào)上司,不在話下。

且說佛顯來到獄中,與眾和尚商議一個計(jì)策,對禁子凌志說道:“我們一時做下不是,悔之無及!如今到了此處,料然無個出頭之期。但今早拿時,都是空身,把甚么來使用?我寺中向來積下的錢財(cái)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來,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說,分外再送一百兩雪花!蹦橇柚疽娬f得熱鬧動火,便道:“我們同輩人多,不繇一人作主,這百金四散分開,所得幾何,豈不是有名無實(shí)!如出得二百兩與眾人,另外我要一百兩偏手,若肯出這數(shù),即今就同你去。”佛顯一口應(yīng)承道:“但憑禁牌分付罷了,怎敢違拗!”凌志即與眾禁子說知,私下押著四個和尚回寺,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銀無數(shù)。佛顯先將三百兩交與凌志。眾人得了銀子,一個個眉花眼笑。佛顯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時,待我收拾幾床鋪蓋進(jìn)去,夜間也好睡臥。”眾人連稱:“有理。”縱放他們?nèi)ゴ虔B。這四個和尚把寺中短刀斧頭之類裹在鋪蓋之中,收拾完備,教香公喚起幾個腳夫,一同抬入監(jiān)去。又買起若干酒肉,遍請合監(jiān)上下,把禁子灌得爛醉,專等黃昏時候動手越獄。正是:打點(diǎn)劈開生死路,安排跳出鬼門關(guān)。

且說汪大尹因拿出了這個弊端,心中自喜,當(dāng)晚在衙中秉燭而坐,定稿申報(bào)上司,猛地想起道:“我收許多兇徒在監(jiān),倘有不測之變,如何抵當(dāng)?”即寫硃票,差人遍召快手,各帶兵器到縣,直宿防衛(wèi)。約莫更初時分,監(jiān)中眾僧取出刀斧,一齊吶喊,砍翻禁子,打開獄門,把重囚盡皆放起,殺將出來,高聲喊叫:“有冤報(bào)冤,有仇報(bào)仇,只殺知縣,不傷百姓。讓我者生,擋我者死。”其聲震天動地。此時值宿兵快,恰好剛到,就在監(jiān)門口戰(zhàn)斗。汪大尹衙中聞得,連忙升堂。旁縣百姓聽得越獄,都執(zhí)槍刀前來救護(hù)。和尚雖然拚命,都是短兵,快手俱用長槍,故此傷者甚多,不能得出。佛顯知事不濟(jì),遂教眾人住手,退入監(jiān)中,把刀斧藏過,揚(yáng)言道:“謀反的止是十?dāng)?shù)余人,都已當(dāng)先被殺,我等俱不愿反,容至當(dāng)堂稟明!

汪大尹見事已定,差刑房吏帶領(lǐng)兵快,到監(jiān)查驗(yàn),將應(yīng)有兵器,盡數(shù)搜出,當(dāng)堂呈看。汪大尹大怒,向眾人說道:“這班賊驢,淫惡滔天,事急又思謀反。我若沒有防備,不但我一人遭他兇手,連滿城百姓,盡受荼毒了。若不盡誅,何以儆后?”喚過兵快,將出的刀斧,給散與他,分忖道:“惡僧事雖不諧,久后終有不測,難以防制?沙怂褚狗椽z,除一應(yīng)人犯留明日審問,其余眾僧,各砍首級來報(bào)!北娙祟I(lǐng)了言語,點(diǎn)起火把,蜂擁入監(jiān)。佛顯見勢頭不好,連叫:“謀反不是我等!毖赃未畢,頭已落地。須臾之間,百余和尚,齊皆斬訖,猶如亂滾西瓜。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bào),只爭來早與來遲。

汪大尹次日吊出眾犯,審問獄中緣何藏得許多兵器?眾犯供出禁子凌志等得了銀子,私放僧人回去,帶進(jìn)兵器等情。

汪大尹問了詳細(xì),原發(fā)下獄,查點(diǎn)禁子凌志等,俱已殺死,遂連夜備文,申詳上司,將寶蓮寺盡皆燒毀。其審單云:看得僧佛顯等,心沉欲海,惡熾火坑。用智設(shè)機(jī),計(jì)哄良家祈嗣:穿墉穴地,強(qiáng)邀信女通情。緊抱著嬌娥,兀的是菩薩從天降;難推去和尚,則索道羅漢夢中來?蓱z嫩蕊新花,拍殘狂蝶;卻恨溫香軟玉,拋擲終風(fēng)。白練受污,不可洗也;黑夜忍辱,安敢言乎!乃使李婉兒硃抹其頂,又遣張媚姐墨涅其顛。紅艷欲流,想長老頭橫沖經(jīng)水;黑煤如染,豈和尚頸倒浸墨池。收送福堂,波羅蜜自做甘受;陷入色界,磨兜堅(jiān)有口難言。乃藏刀劍于皮囊,寂滅翻成賊虐;顧動干戈于圜棘,慈悲變作強(qiáng)梁。夜色正昏,護(hù)法神通開犴狴;鐘聲甫定,金剛勇力破拘攣。釜中之魚,既漏網(wǎng)而又跋扈;柙中之虎,欲走壙而先噬人。奸窈窕,淫善良,死且不宥;殺禁子,傷民壯,罪欲何逃!反獄奸淫,其罪已重;戮尸梟首,其法允宜。僧佛顯眾惡之魁,粉碎其骨;寶蓮寺藏奸之藪,火焚其巢。庶發(fā)地藏之奸,用清無垢之佛。

這篇審單一出,滿城傳誦,百姓盡皆稱快。往時之婦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認(rèn),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婦女懷羞自縊,民風(fēng)自此始正。各省直州府傳聞此事,無不出榜戒諭,從今不許婦女入寺燒香。至今上司往往明文嚴(yán)禁,蓋為此也!后汪大尹因此起名,遂欽取為監(jiān)察御史。有詩為證:子嗣原非可強(qiáng)求,況于入寺起淫偷。

從今勘破鴛鴦夢,涇渭分源莫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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