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酷吏逼供詞飛霞下獄　雛環(huán)訴屈冤素云探監(jiān)

話說城武縣眾差捕在本官堂上領(lǐng)了朱簽,立刻限拿彩霞坊妓女薛飛霞當(dāng)堂聽審。不敢耽誤,一同來到院中,先尋龜鴇問話,王老媽見來了一伙公差,心上跳個不住,忙問:“眾班頭來此何事?”各差捕說明原委,又把朱簽與他看過。王老媽急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忙遣龜傭,尋個專管衙門中間事的人,先給了些銀兩與眾差役代茶,囑他們略坐一坐,自己三腳兩步來到飛霞房中,把上項(xiàng)事細(xì)述一遍。又說:“這多是你自己肇下的禍。如今事發(fā),快些定個主意方好。”飛霞聽畢,只嚇得手足亂戰(zhàn),硬著膽兒答道:“這一件事,明明是那贓官平空的無事生非,教兒有怎主意。但他朱簽上面井未標(biāo)明為了何案,只寫『立提彩霞坊妓女薛飛霞一口當(dāng)堂聽審』,兒想鋼刀雖快,不斬?zé)o罪之人,且俟隨著公差上堂,看事如何,再行定奪,不知母親意下如何?”王老媽道:“莫怪為娘的埋怨著你,前番終是你的不是,不該得罪本縣太爺。如今事已如此,你也悔之已晚。但是到了堂上,不論老爺問你怎么言語,你須不可再使性子去觸犯他�？芍獮槟锏奈迨�多歲人了,只靠著你幾個姊妹們度活。倘有風(fēng)吹草動,竟將妓院發(fā)封,各妓入官,那時(shí)卻教我怎樣過日?”飛霞含淚答道:“母親不必吩咐,孩兒此去,且看贓官如何問話,自有道理,決不累及旁人�！蓖趵蠇屔幸�矚咐他幾句話時(shí),怎禁得眾差捕連連催促,無可奈何,服伺飛霞卸去滿頭珠翠,換了一套半舊衣裙,移步出房�？蓱z他小足伶汀,彩霞坊到城武縣衙門,雖不甚遠(yuǎn),也有三里之遙,如何行走得動。多虧王老媽念他為妓三年,賺錢不少,花了十兩銀子與眾差役,替他雇了一乘小轎,攙扶著上了轎兒。轎夫抬上肩頭,差役等緊隨在后,如飛而去。王老媽心上下安,暗差一個心腹龜奴:“隨到衙前,打聽舉動,速來回報(bào)。”按下慢表。

單說飛霞出得院門,一路之上哄動旁人,就有無數(shù)看熱鬧的跟著差捕擁至縣堂。雖有值堂差役,皮鞭竹片亂打亂揪,無奈眾人因?qū)弳柕氖且粋�出色名妓,多要前來看他一看。甄知縣是坐在堂上守提的,本未退堂。差捕上前稟明:“薛妓已經(jīng)拿到。”繳了朱簽。甄衛(wèi)吩咐:“帶上堂來�！憋w霞跪倒在地,低低的叫了一聲:“青天老爺。”甄衛(wèi)命他抬起頭來,仔細(xì)一看,果然不錯,遂把驚堂一拍,大聲喝道:“我把你這淫妓,平日倚門賣俏,引誘良民,已屬罪不容誅。膽敢勾通匪棍,與雷家堡雷一鳴往來,謀刺臥虎營秦大人,快些從實(shí)招來,免受刑法。若有半句浮言,可知道王法利害!”飛霞聽畢,宛如兜頭灌了一勺冷水般,暗想:“此賊雖欲公報(bào)私仇,如何小題大做,竟把這謀刺秦統(tǒng)制的后來詰問,教人如何擔(dān)承得起。況雷一鳴久聞是個正人君子,足跡從未到過青樓,豈可含血噴人,自紅其口。須要拿定主意,不可被他威逼承招。一則累了姓雷的清名,二則自己亦萬無生理�！彼彀研哪懸惶�,放出平時(shí)那種守貞不字的性格來,高囀鶯聲,從容答道:“大老爺,此話從何而起。小女子雖是為娼,與雷一鳴并不相識,謀刺秦大人的這一節(jié)事,小女子更是不知。須求憲天超豁,不可捕風(fēng)捉影,連累無辜�！闭缰�縣聞言大怒,連喝:“好一個利嘴淫娼,竟敢推得干干凈凈。本縣此案訪聞確切,卻也知道你不用刑法豈肯招認(rèn)�！狈愿雷笥�:“快快動刑!”眾差役答應(yīng)一聲,如狼似虎的把飛霞拖翻在地,袒開衣服,露出粉嫩嬌軀,鞭了二百背脊。只打得皮開肉綻,死去后來。甄衛(wèi)傳命:“住手�！庇謫�:“可有供招�！憋w霞此刻哭得已如淚人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甄衛(wèi)見他不言不語,命取拶指過來。眾差役把他十只春筍做的纖指,緊緊拶起�？蓱z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怎禁得這般非刑拷逼。一霎時(shí),竟暈了過去。堂下那些看審的人,沒一個不交頭接耳,多說:“知縣狠心。雷家堡上的雷一鳴是個正人,平素不貪女色,臥虎營的巨案豈于薛飛霞之事。如今這樣用刑,只怕本官必與此妓有仇,或者曾受何人囑托所致�！卑蛋档墓脖Р黄健�

內(nèi)中有個二十上下年紀(jì)、頭戴武生巾、身穿天藍(lán)緞箭竿、足登粉底;靴、面如冠玉、目似曙星的人,更看得雙眉倒豎,怒氣填胸。又有一個身材矮小之人,目不轉(zhuǎn)睛的青春飛霞,又伶又怒,像是恨不得把他拉了出去的光景。甄衛(wèi)眼見眾人行徑,深恐再審下去或有不便,立刻吩咐松刑,用涼水將飛霞噴醒。又恐他拶得昏了,不要把當(dāng)日自己冶游的事供將出來,大為不便。因高聲喝道:“薛飛霞,你今日受刑,心下終須明白�？芍�道本縣為民父母,豈肯冤累好人。你在彩霞坊為娼,本縣未曾到任之時(shí),早聞得你是個淫潑婦女,專一交通匪類,所以先曾私訪一次。如今果然犯出案來,勸你早早供招與雷一鳴如何往來、如何設(shè)謀、如何通鳳、如何刺死秦大人,作速講來,免再吃苦�！憋w霞聽他提起前情,又氣又惱,要想拼著性命與他搶白一場,指出公報(bào)私仇的原委,也與大眾聽聽。怎奈受刑過重,力竭聲嘶,況且說了之時(shí),勢必指作誣供。又用非刑冤逼,白白的再受痛苦,不如耐著性氣,與他一個抵死不供,看他如何定斷,難道今日竟杖斃堂下不成。因此只管哭泣,絕不作聲。甄衛(wèi)又把驚堂一拍,催逼承招。飛霞只是不言。甄衛(wèi)當(dāng)下無可奈何,因說:“照你這般刁賴,本當(dāng)再用大刑。但看你一個荏弱女子,今日如何再受得起。且將你囚禁女監(jiān),明日再審,看你還敢不言�！彼烀鼈髋�禁卒到來,立將飛霞帶去收監(jiān),小心看管,一面吩咐退堂。

其時(shí),天已晚了。甄衛(wèi)即在燈下寫了一封往臨安去的書信,說:“奏應(yīng)龍之死,因?qū)医死滓圾Q有仇,此次在彩霞坊妓女薛飛霞家,飛霞本與一鳴往來,走漏消息,致被一鳴糾眾追殺。門生初十得信,眾營兵以事起倉卒,不及救護(hù)。臨行并被沖至營中,燒去營房十余間,刻下飛霞現(xiàn)在監(jiān)禁獄中,一俟錄出口供,申詳候辦。至于雷一鳴等,遺有親供一紙,現(xiàn)在嘯聚截云山,聲勢浩大�？h中兵力單薄,勢難往剿。須候張?jiān)獛浄直�到時(shí),方可一鼓成擒。惟此案是否如此辦理之處,除詳稟各大憲外,尚希恩師便中賜諭。”云云。寫畢封好。又把寄秦應(yīng)龍的原書取來,放在一處,等候明日交與差官。又恐差官查知此事始末,回臨安時(shí)或致漏泄,另外送了他一千兩銀子的程儀,囑他回見秦丞相時(shí),丞相如何問起這事,照著書中的言語答他,更差了一個能言舌辯的親兵,送他上京,散布訛言,傳入相府,里應(yīng)外臺,要使秦檜深信不疑。一言表過,我且不提。

目今再說飛霞下獄。甄衛(wèi)退堂之后,那些看審的人也多一哄而散。王老媽差去的心腹龜奴,急忙奔回院中,將上項(xiàng)事細(xì)述一遍。只嚇得王老媽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暗想:“飛霞平日雖有幾個有勢力的狎客,深是疼惜著他。但是這案鬧得大了,那一個肯替他背地伸冤。要想自己上堂辯白幾句,只怕也無濟(jì)于事。而且這院子還難保不一紙官符,頓時(shí)封鎖。”左恩右想,計(jì)策毫無。后來想到有個姨妹,名汪素芬,先時(shí)曾在李師師妓院之中,今歲才回。師師因與上皇恩好。京中那些沒臉恥心的文武官員,很有仗他數(shù)言提拔升官的人,所以已結(jié)他的甚多,打聽上皇不在院中,多向師師面前獻(xiàn)媚。那些人,素芬也有一大半曾見過的,必得與他想個法兒,即使救不得飛霞,須要保全著自己的衣食才是。遂連夜差人請他到來,與他商議。果然,素芬與曹州府知府王太爺當(dāng)時(shí)在京中引見的時(shí)候相交過的。這城武縣正是曹州府的屬下,遂備了一份厚禮,改了京中婦女的裝束,托稱親戚,悄悄入衙,說了個情。只苦的飛霞不能出罪,惟有暗囑甄衛(wèi),把此事索性歸在飛霞一人身上,妓院免予發(fā)封。王老媽始略放心,然已花去金銀不少。

光陰似箭,一連十有余天。甄衛(wèi)又把飛霞狠心拷打了三堂,可憐打得寸骨寸傷,好個烈性女子,依舊咬定牙關(guān),不供一字。這個消息傳入截云山中,雷一鳴聞知大怒,就要親自下山,被黃衫客阻住道:“且慢。此地離城甚遠(yuǎn),傳來之言雖是不可不信,卻也不可深信。薛飛霞既然是個妓女,卻與知縣何仇,把他弄到這般地步,內(nèi)中必有隱情。須把此情探訪明確,方可設(shè)法救他�！币圾Q道:“弟子與薛飛霞雖未通過往來,聞他乃蘇州人氏,因葬母賣身,流落平康之內(nèi),卻是一個孝女,為人莊重,絕不象個粉頭樣兒。而且身出儒家,書畫琴棋,般般多會,又是一個極風(fēng)雅的女子�！卑姿卦坡勓缘�:“如此說來,這飛霞雖在娼門,卻也是個好女兒了,如今受此大冤。小妹不才,今夜情愿先往他的院中探個下落,不知贓官究因何事陷害于他。”黃衫客道:“白小姐所見不差�！奔t線也點(diǎn)頭稱是。一鳴遂暫止了下山的念頭。

到了晚上,素云果然辭別過師長等一千人,飛步離山。他先時(shí)隨著父母,曾經(jīng)在彩霞坊左近住過的,認(rèn)得路徑,施展著飛行的絕技,不多一會,便已到了,惟不曉得那一家是個妓院。要想動問旁人,一來夜分已深,行人稀少,二來自己是個女子,不便開口問著這個所在,心下好不躊躇。也是事有湊巧,恰好經(jīng)過一家門首,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狀似丫環(huán)模樣,提著一盞燈,呀的一聲開出門來,送兩個男子出去,隨手把燈交付,關(guān)門進(jìn)內(nèi)。素云閃過一旁,讓這兩個男子走得遠(yuǎn)了,暗忖:“此間或者就是妓院,也未可知。否則,半夜三更那有男人出去。好在這小孩子是個女兒,何不竟去敲門一問,便知分曉�！毕肓T,把手輕輕在門環(huán)上叩了兩下,聽得里面的女孩子嘓咚嘓咚的抱怨道:“這時(shí)候已是三更多天了,難道明天沒有日子,又有怎么人來叫門?”素云聽了,暗自好笑,待他開門出來,低低的開口答道:“有勞小妹子貴步,借問這里可是薛飛霞姊妹家么?”那女孩把素云瞅了一眼,道:“問他則甚。我家薛姑娘已于半個月前被縣中老爺拿去監(jiān)禁著了。你是何人,來此何故?”素云聽畢,心頭暗喜,隨口說道:“我是他心上人差來探問的。因路途不熟,所以夜靜更深,方才訪得到此。小妹子可知薛姑娘這場官事從何而起,幾時(shí)可能出監(jiān)?”那女孩道:“他心上人是誰,怎么不曉得。這官事說是雷家堡上而起,實(shí)是冤屈得很呢�！彼卦频�:“受屈是曉得的,卻不知為了何故,竟致屈到如此地步?”那女孩將嘴一呶道:“這事我不知道,也不敢說,須問我家老娘娘去。你可里面去坐。”素云聽他欲言不言,深知內(nèi)中必有隱情,再問也無益了。因說:“既然如此,今天夜已深了,恐你家老娘娘已睡,不必驚動。有話且待明日再說未遲,我要去了。小妹子,你關(guān)上了門,請進(jìn)去罷。”那女孩把素云仔細(xì)一看,道:“說了半天的話,到底你是薛姑娘的那一個心上人差來的,如何不差男子?恐怕老娘娘要問我,也有一個回話。”素云被他把話問住,只得借著自己的姓含糊答道:“他心上人姓白。”說畢,扭轉(zhuǎn)嬌軀,將步一緊,如飛而去。一霎時(shí),蹤跡杳然,倒把那女孩子嚇了一跳,急忙關(guān)上了門,回至內(nèi)室,訴與王老媽知道。因飛霞并無姓白的客人,心下好生驚詫,幸虧不曾說些怎么,諒也無甚緊要。想了一番,也就罷了。

那白素云聽了這小環(huán)之言,已知飛霞負(fù)屈情真,但與甄知縣有甚深仇,依然不曉著來。若非親問飛霞,必定難知底細(xì)。趁此深夜無人,何不竟往城武縣監(jiān)中探他一回,豈非甚妙。主意一決,扭轉(zhuǎn)香軀,竟奔縣衙。因恐路上或有巡更守夜的人,瞧見不當(dāng)穩(wěn)便,將身一躍,跳上民房,曲折兜抄,竟從人家屋上行去。那消半個時(shí)辰,已經(jīng)到了縣衙,進(jìn)了頭門,繞過大堂,低頭一望,雖然有幾個民壯與那支更值夜的一班役卒往來巡哨,卻不十分嚴(yán)密。即放大著膽,連竄帶跳,已過花廳,來到男監(jiān)門首。不知那女監(jiān)卻在何處,心下好生疑惑。正是:

放開駕霧乘云技,來探含冤負(fù)屈人。

畢竟不知白素云是晚能尋到女監(jiān)與飛霞會面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