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回 活閻羅倒船偷御酒 黑旋風(fēng)扯詔罵欽差

  話說陳宗善領(lǐng)了詔書,回到府中,收拾起身,多有人來作賀:“太尉此行,一為國家干事,二為百姓分憂,軍民除患。梁山泊以忠義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著些甜言美語,加意撫恤。”正話間,只見太師府干人來請說道:“太師相邀太尉說話。”陳宗善上轎,直到新宋門大街太師府前下轎,干人直引進(jìn)節(jié)堂內(nèi)書院中,見了太師,側(cè)邊坐下。茶湯已罷,蔡太師問道:“聽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請你來說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綱紀(jì),亂了國家法度。你曾聞《論語》有云:“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使矣。””陳太尉道:“宗善盡知,承太師指教。”蔡京又道:“我叫這個(gè)干人跟你去。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見不到處,就與你提撥。”陳太尉道:“深謝恩相厚意。”辭了太師,引著干人,離了相府,上轎回家。

  方才歇定,門吏來報(bào),高殿帥下馬。陳太尉慌忙出來迎接,請到廳上坐定,敘問寒溫已畢,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內(nèi),必然阻住。此賊累辱朝廷,罪惡滔天,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後患。欲待回奏,玉音已出,且看大意如何。若還此賊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過天子,整點(diǎn)大軍,親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個(gè)虞候,能言快語,問一答十,好與太尉提撥事情。”陳太尉謝道:“感蒙殿帥憂心。”高俅起身,陳太尉送至府前,上馬去了。

  次日,蔡太師府張干辦,高殿帥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陳太尉拴束馬匹,整點(diǎn)人數(shù),將十瓶御酒,裝在龍鳳擔(dān)內(nèi)挑了,前插黃旗。陳太尉上馬,親隨五六人,張干辦,李虞候都乘馬匹,丹詔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門。--以下官員,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迤邐來到濟(jì)州。太守張叔夜接著,請到府中設(shè)筵相待,動(dòng)問招安一節(jié),陳太尉都說了備細(xì)。

  張叔夜道:“論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須是陪些和氣,用甜言美語,撫恤他眾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他數(shù)內(nèi)有幾個(gè)性*如烈火的漢子,倘或一言半語沖撞了他,便壞了大事。”張干辦,李虞候道:“放著我兩個(gè)跟著太尉,定不致差遲。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氣,須壞了朝廷綱紀(jì),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若放他頭起,便做模樣。”張叔夜道:“這兩個(gè)是甚麼人?”陳太尉道:“這一個(gè)人是蔡太師府內(nèi)干辦,這一個(gè)是高太尉府里虞候。”張叔夜道:“只好教這兩位干辦不去罷!”陳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帶他去,必然疑心。”張叔夜道:“下官這話,只是要好,恐怕勞而無功。”張干辦道:“放著我兩個(gè),萬丈水無涓滴漏。”張叔夜再不敢言語。一面安排酒宴管待,送至館驛內(nèi)安歇。次日,濟(jì)州先使人去梁山泊報(bào)知。

  卻說宋江每日在忠義堂上聚眾相會(huì),商議軍情,早有細(xì)作人報(bào)知此事,未見真實(shí),心中甚喜。當(dāng)日小嘍羅領(lǐng)著濟(jì)州報(bào)信的直到忠義堂上,說道:“朝廷今差一個(gè)太尉陳宗善,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詔一道,已到濟(jì)州城內(nèi),這里準(zhǔn)備迎接。”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緞二疋,花銀十兩,打發(fā)報(bào)信人先回。

  宋江與眾人道:“我們受了招安,得為國家臣子,不枉吃了許多時(shí)磨難!今日方成正果!”吳用笑道:“論吳某的意,這番必然招安不成;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nèi)绮萁。等這廝引將大軍來到,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里也怕,那時(shí)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宋江道:“你們?nèi)羧绱苏f時(shí),須壞了“忠義”二字。”林沖道:“朝廷中貴官來時(shí),有多少裝么,中間未必是好事。”關(guān)勝便道:“詔書上必然寫著些唬嚇的言語,來驚我們。”徐寧又道:“來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門下。”宋江道:“你們都休要疑心,且只顧安排接詔。”先令宋清,曹正準(zhǔn)備酒席,委柴進(jìn)都管提調(diào),務(wù)要十分齊整,鋪設(shè)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絹緞,堂上堂下,搭彩懸花。先使裴宣,蕭讓,呂方,郭盛預(yù)前下山,離二十里伏道迎接。水軍頭領(lǐng)準(zhǔn)備大船傍岸。吳用傳令:“你們盡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

  且說蕭讓引著三個(gè)隨行,帶引五六人,并無寸鐵,將著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陳太尉當(dāng)日在途中,張干辦,李虞候不乘馬匹,在馬前步行,背後從人,何只二三百,濟(jì)州的軍官約有十?dāng)?shù)騎,前面擺列導(dǎo)引人馬。龍鳳擔(dān)內(nèi)挑著御酒,騎馬的背著詔匣。濟(jì)州牢子,前後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內(nèi),指望覓個(gè)小富貴。蕭讓,裴宣,呂方,郭盛在半路上接著,都俯伏道傍迎接。那張干辦便問道:“你那宋江大似誰?皇帝詔敕到來,如何不親自來接?甚是欺君!你這伙本是該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請?zhí)净厝ァ?rdquo;蕭讓,裴宣,呂方,郭盛俯伏在地,請罪道:“自來朝廷不曾有詔到寨,未見真實(shí)。宋江與大小頭領(lǐng)都在金沙灘迎接,萬望太尉暫息雷霆之怒,只要與國家成全好事,恕免則個(gè)。”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這伙賊飛上天去了。”有詩為證:

  貝錦生讒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今宣布,可惜招安未十全。

  當(dāng)時(shí)呂方,郭盛道:“是何言語!只如輕看人!”蕭讓,裴宣只得懇請他捧去酒果,又不肯吃。眾人相隨來到水邊,梁山泊已擺著三只戰(zhàn)船在彼,一裝裝載馬匹,一只裝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請?zhí)鞠麓,并隨從一應(yīng)人等,先把詔書御酒放在船頭上。那只船正是“活閻羅”阮小七監(jiān)督。

  當(dāng)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撥二十余個(gè)軍健棹船,一家?guī)б豢谘。陳太尉初下船時(shí),昂昂然傍若無人,坐在中間。阮小七招呼眾人,把船棹動(dòng),兩邊水手齊唱起歌來。李虞候便罵道:“村驢,貴人在此,全無忌憚!”那水手那里睬他,只顧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條,來打兩邊水手,眾人并無懼色*。有幾個(gè)為頭的回話道:“我們自唱歌,干你甚事。”李虞候道:“殺不盡的反賊,怎敢回我話?”便把藤條去打,兩邊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阮小七在艄上說道:“直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去了,這船如何得去?”只見上流頭兩只快船下來接。原來阮小七預(yù)先積下兩艙水,見後頭來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欄子,叫一聲“船漏了!”水早滾上艙里來,急叫救時(shí),船里有一尺多水。那兩只船挈將攏來,眾人急救陳太尉過船去。各人且把船只顧搖開,那里來顧御酒詔書。兩只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來,舀了艙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卻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過來,我先嘗一嘗滋味。”一個(gè)水手便去擔(dān)中取一瓶酒出來,解了封頭,遞與阮小七。阮小七接過來,聞得噴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個(gè)不著,先嘗些個(gè)。”也無碗瓢和瓶,便呷,一飲而盡。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一瓶那里濟(jì)事,再取一瓶來,又一飲而盡。吃得口滑,一連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水手道:“船梢頭有一桶白酒在那里。”阮小七道:“與我取舀水的瓢來,我都教你們到口。”將那六瓶御酒,都分與水手眾人吃了,卻裝上十瓶村醪水白酒,還把原封頭縛了,再放在龍鳳擔(dān)內(nèi),飛也似搖著船來,趕到金沙灘,卻好上岸。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燈燭,鳴金擂鼓,并山寨里鼓樂,一齊都響,將御酒擺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個(gè)人抬;詔書也在一個(gè)桌子上抬著。

  陳太尉上岸,宋江等接著,納頭便拜。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惡彌天,屈辱貴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貴人大臣,來招安你們,非同小可!如何把這等漏船,差那不曉事的村賊乘駕,險(xiǎn)些兒誤了大貴人性*命!”宋江道:“我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來載貴人!”張干辦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濕了,你如何耍賴!”宋江背後五虎將緊隨定,不離左右,又有八驃騎將簇?fù)砬搬,見這李虞候,張干辦在宋江面前指手劃腳,你來我去,都有心要?dú)⑦@廝,只是礙著宋江一個(gè),不敢下手。

  當(dāng)日宋江請?zhí)旧限I,開讀詔書,四五次讒請得上轎。牽過兩匹馬來,與張干辦,李虞候騎。這兩個(gè)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裝煞臭么,宋江央及得上馬行了,令眾人大吹大擂,迎上三關(guān)來。宋江等一百余個(gè)頭領(lǐng),都跟在後面,直迎至忠義堂前,一齊下馬,請?zhí)旧咸,正面放著御酒詔匣,陳太尉,張干辦,李虞候立在左邊,蕭讓,裴宣立在右邊。宋江叫點(diǎn)眾頭領(lǐng)時(shí),一百七人,於內(nèi)單只不見了李逵。此時(shí)是四月間天氣,都穿夾羅戰(zhàn)襖,跪在堂上,拱聽開讀。陳太尉於詔書匣內(nèi)取出詔書,度與蕭讓。裴宣贊禮。眾將拜罷,蕭讓展開詔書,高聲讀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五帝憑禮樂而有疆封,三皇用殺伐而定天下。事從順逆,人有賢愚。朕承祖宗之大業(yè),開日月之光輝,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為爾宋江等嘯聚山林,劫據(jù)郡邑,本欲用彰天討,誠恐勞我生民。今差太尉陳宗善前來招安,詔書到日,即將應(yīng)有錢糧,軍器,馬匹,船只,目下納官,拆毀巢穴,率領(lǐng)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違戾詔制,天兵一至,齠齔不留。故茲詔示,想宜知悉。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詔示

  蕭讓卻才讀罷,宋江以下皆有怒色*;只見“黑旋風(fēng)”李逵從梁上跳將下來,就蕭讓手里奪過詔書,扯的粉碎,便來揪住陳太尉,拽拳便打。此時(shí)宋江,盧俊義皆橫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恰才解拆得開,李虞候喝道:“這廝是甚麼人,敢如此大膽!”李逵正沒尋人打處,劈頭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寫來的詔書,是誰說的話?”張干辦道:“這…… 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這里眾好漢,來招安老爺們,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來惱犯著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寫詔的官員盡都?xì)⒘耍?rdquo;眾人都來勸解,把“黑旋風(fēng)”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寬心,休想有半星兒差池。且取御酒,教眾人沾恩。”隨即取過一副嵌寶金花鍾,令裴宣取一瓶御灑,傾在銀酒海內(nèi),看時(shí),卻是村醪白酒;再將九瓶都打開,傾在酒海內(nèi),卻是一般的淡薄村醪。眾人見了,盡都駭然,一個(gè)個(gè)都走下堂去。魯智提著鐵禪杖,高聲叫罵:“入娘撮鳥!忒煞是欺負(fù)人!把水酒做御酒來哄俺們吃!”“赤發(fā)鬼”劉唐也挺著樸刀殺上來,“行者”武松掣出雙戒刀,“沒遮攔”穆弘,“九紋龍”史進(jìn),一齊發(fā)作。六個(gè)水軍頭領(lǐng)都罵下關(guān)去了。宋江見不是話,橫身在里面攔擋,急傳將令,叫轎馬護(hù)送太尉下山,休教傷犯。此時(shí)四下大小頭領(lǐng),一大半鬧將起來,宋江,盧俊義只得親身上馬,將太尉并開詔一干人數(shù)護(hù)送下三關(guān),再拜伏罪:“非宋江等無心歸降,實(shí)是草詔的官員不知我梁山泊的彎曲。若以數(shù)句善言撫恤,我等盡忠報(bào)國,萬死無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則個(gè)。”急急送過渡口,這一干人嚇得屁滾尿流,飛奔濟(jì)州去了。

  卻說宋江回到忠義堂上,再聚眾頭領(lǐng)筵席,宋江道:“雖是朝廷詔旨不明,你們眾人也忒性*躁。”吳用道: “哥哥,你休執(zhí)迷!招安須自有日,如何怪得眾兄弟們發(fā)怒?朝廷忒不將人為念!如今閑話都打疊起,兄長且傳將令:馬軍拴束馬匹,步軍安排軍器,水軍整頓船只,早晚必有大軍前來征討。一兩陣殺得他人亡馬倒,片甲不回,夢著也怕,那時(shí)卻再商量。”眾人道:“軍師言之極當(dāng)。”是日散席,各歸本帳。

  且說陳太尉回到濟(jì)州,把梁山泊開詔一事,訴與張叔夜。張叔夜道:“敢是你們多說甚言語來!”陳太尉道:“我?guī)自野l(fā)一言!”張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費(fèi)了心力,壞了事情,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遲。”

  陳太尉,張干辦,李虞候一行人從星夜回京來,見了蔡太師,備說梁山泊賊寇扯詔毀謗一節(jié)。蔡京聽了大怒道:“這伙草寇,安敢如此無禮!堂堂宋朝,如何教你這伙橫行!”陳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師福蔭,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今日死里逃生,再見恩相!”太師隨即叫請童樞密,高楊二太尉,都來相府,商議軍情重事。無片時(shí),都請到太師府白虎堂內(nèi),眾官坐下,蔡太師教喚過張干辦,李虞候,備說梁山泊扯詔毀謗一事。楊太尉道:“這伙賊徒如何主張招安他?當(dāng)初是那一個(gè)官奏來?”高太尉道:“那日我若在朝內(nèi),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童樞密道:“鼠竊狗偷之徒,何足慮哉!區(qū)區(qū)不才,親引一支軍馬,克時(shí)定日,掃清水泊而回。”眾官道:“來日奏聞。”當(dāng)下都散。

  次日早朝,眾官三呼萬歲,君臣禮畢,蔡太師出班,將此事上奏天子。天子大怒,問道:“當(dāng)日誰奏寡人主張招安?”侍臣給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問罪。天子又問蔡京道:“此賊為害多時(shí),差何人可以收剿?”蔡太師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樞密院官親率大軍,前去剿掃,可以刻日取勝。”天子教宣樞密使童貫問道:“卿肯領(lǐng)兵收捕梁山泊草蔻麼?” 童貫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當(dāng)竭力,忠則盡命”,臣愿效犬馬之勞,以除心腹之患。”高俅,楊戩亦皆保舉。天子隨即降下圣旨,賜與金印兵符,拜東廳樞密使童貫為大元帥,任從各處選調(diào)軍馬,前去剿捕梁山泊賊寇,擇日出師起行。正是登壇攘臂稱元帥,敗陣攢眉似小兒。畢竟童樞密怎地出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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