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紀(jì)
歲己未,自武林泛舟苕溪,遂從陸行。經(jīng)廣德之白云庵,由寧國、池州渡江為安慶,三渡水為潛山、太湖,而黃梅以西則楚地也,路多高山深溪。由蘄渡巴為黃陂,經(jīng)古云夢,而今之承天,則顯陵在焉。余恭謁而渡湘江。貽詩以吊屈原。
至荊州,走觀音巖觀瀑布泉,泉右雨后溪流奔騰如雷,一奇觀也。再渡淯溪,當(dāng)陽,為玉泉寺。寺后一山,草木陰森,左右環(huán)拱,面溪流水潺潺,水外平布如案,境聚而佳,入寺便欲忘去。溯溪流而上,水出鬼谷洞,洞通巴江。
至夷陵而望,面皆高山。初上一山,即肩輿襯扶掖而行,所謂蛇倒退也。再上一山,尤壁峻,即鬼見愁也。又上一山,極危險(xiǎn),登山下視,諸山盡若平鋪,而白云高低掩映,宇內(nèi)奇觀也,是為鉆天鋪。又升降一山,山半開一洞天,洞外一峰突兀,盤旋攀躋,九折而過。紅崖兩渡溪流,又最上一山,土人呼為周坪坡。而歸州四里之城,在高山之上,臨大江之涯。居民半居水涯,謂之下河,四月水長,徙居崖上。江不闊而急流,渡江以南,沿江岸行,有屈原廟,原生于此地也。
巴東以西為東瀼,又西為西瀼,杜甫昔寄居于此。自此入巫山,始為蜀界,而夔州、云陽則版木商販之所聚也。自巴陽峽乘小舟,沿江而抵萬縣。復(fù)從陸行,盤旋山谷中水田村舍之間,竹木蕭疏,間以青石,石砌平坦,路甚清幽,入蜀以來僅見。且山氣清涼,非復(fù)沿江上下風(fēng)景。將至蟠龍,遙見飛泉數(shù)十道從空而下,山崖草樹翠青,而泉白真如垂練。且兩山高峙,流泉平平低下,不知所從來。及登白兔亭,入蟠龍洞,洞口垂乳亂雜,稍入便暗,列炬以進(jìn),內(nèi)有石筍、龍床,約半里許,漸不可入,唯聞水從中出,而淵深莫測也。
梁山、墊山以西,上一高山,名張沖曹,甚為危峻。自此皆上下山坡,至鎮(zhèn)山始為平地。渡巴江為重慶城,城臨江而倚出。歷壁山、永川、榮昌、內(nèi)江、資縣,皆面江流。而資陽之覺林寺在四圍山色之中,可以南眺大江。寺后有水月閣,遍植桂樹,樹甚高大,時(shí)正芳香可愛。
自簡州詣龍泉,即蜀中會城。東門曰迎暉,橋曰濯錦。一里許,教場也。五里為靜居寺,寺左為宋潛溪墓。西門曰清遠(yuǎn),橋曰浣花。二里為萬福寺,一路溪流自郫、灌來。南門曰中和,橋曰萬里。正南二里,為昭烈祠,坊曰“同伸大義”,中祀昭烈,而孔明、關(guān)、張配之。稍西為杜甫草堂,有子美遺像,門繞浣花溪流。左為武侯祠,為青羊?qū)m。宮甚宏麗,蜀府所建也。北門曰大安,橋曰駟門。一里為錦官驛,五里為玉局觀。城中為蜀王府,其富厚甲于諸王,以一省稅銀皆供蜀府,不輸天儲也。藩司在城西北,即昭烈建都舊址。所謂武丹山,今在司中。蜀城內(nèi)外,平地僅四十里許,而四面皆高山。天色常陰翳,如晴明和煦、風(fēng)朗氣清之日絕少,至若白日杲杲、明月輝輝,歲不數(shù)日,而月尤罕見,故云“蜀犬吠月”。氣候較暖,初春梅花落、柳葉舒、杏花爛漫,如江南暮春時(shí)矣。地多二麥,春仲大麥黃、小麥穗,皆早于江南月余。民俗樸陋鄙俚,雖元旦燈夕,寂然無鼓吹,燈火不異平時(shí)。惟婦女簪花滿頭,稍著鮮麗。丑嫫出汲,赤腳泥涂,而頭上花不減也。
內(nèi)江、富順之交,有鹽井曰自流、新開,原非人工所鑿,而水自流出,汲之可以煎鹽。流甚大,利頗饒,多為勢家所擅。有油井,井水如油,僅可燃燈,不堪食。有火井,土人用竹筒引火氣煎鹽,一井可供十余鍋,筒不焦,而所通鹽水輟沸,此理之難解者。鹽井在在有之,油井犍為縣有三處,火井在潼川西,地名云臺,僅一處耳。
自溆泛舟而東,沿江一路多魚。南溪大鯉,重至百斤,小者亦二三十斤。諸魚皆肥美可食,此會城所不及也。由江安、納溪以涉瀘,即武侯五月所渡。經(jīng)黃艤、神山、為合江。合江以上,水猶澄清;以下,渾淖似黃河矣。既歷漢東、江津間,已為返棹,復(fù)抵重慶。
夫蜀中皆山也,江流在兩山夾艕中,陡峻處江狹迅駛,開衍處江闊稍緩。面面青山,西望不見路所從來,東去亦不知水所自出,蓋千回萬轉(zhuǎn),始至三峽而下湘江也。時(shí)乘桃花水發(fā),放舟千里間,良一快游。但舟制不佳,四櫓搖撼,板木皆動,舟中之人不能穩(wěn)坐,況咿啞之聲聒耳,對面語不相聞,較他處舟航迥異。江流湍急,瞬息數(shù)十里,四顧山巒,不及凝眸瞻盼,倏忽已渺茫矣。因詠太白“千里江陵一日還”之句,乃實(shí)際語也。
自川以北曰新都、漢州,曰中江、潼川,自鹽亭渡嘉陵江曰保寧。城南有錦屏山,不甚高,上多僧寺道院,又有振衣、長嘯、翠微、景杜、攬勝方,則保寧絲綾貿(mào)易之所聚也。自柏林、龍?zhí)队饷穾X曰廣元,沿江而至沙河,再逾朝天、二郎嶺,皆設(shè)關(guān),官軍防守。路甚險(xiǎn)峻,“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豈即云此?又逾七盤關(guān),關(guān)亦險(xiǎn)甚,自此離蜀境矣。
入關(guān)西界,即為漢中之寧羌。行經(jīng)滴水崖、五丁峽,峽中凄凄生寒,五月如深秋,路雖崎嶇,然在山麓無險(xiǎn),茂林峭壁,怪石鳴泉,亦奇觀也。金牛、青陽路皆平坦,僅過小山。
至沔縣,有百丈坡。褒城喬木夾道,中多虎豹,所登山漸高險(xiǎn),所謂雞頭關(guān)也。關(guān)門三重,有軍把守,不減朝天、七盤。稍下即入連云棧,自此歷青橋、馬道,凡九十里皆棧道,兩崖陡絕,中開一路。于山腰下瞰,江流鳴雷噴雪。路斷處皆空中懸木為路,所謂棧也。出馬道口,橋曰樊橋,傳為樊噲所造,即蕭何追韓信處,傳有碑紀(jì)其事。逾武關(guān)為安山,逾柴關(guān)為松林、三岔、廢丘。自柴關(guān)迤東,懸崖峭壁,急流飛湍,溪中石白如粉,殊快心目。然皆平地,雖沿溪間有木橋,而溪淺岸低,不為險(xiǎn)也。
自三岔登鳳嶺,山勢甚高,逾上下凡五十里,即為鳳縣之土關(guān)。有清風(fēng)閣、草涼樓,樓當(dāng)高山之下,迥出林表,遙望畫棟朱甍,翠壁后襯,景亦佳麗。東河一路坦夷,間有棧閣,不甚險(xiǎn)。將至寶雞,兩山相夾,名益門鎮(zhèn),自此始出棧道矣。寶雞臨渭水,而城下流有蟠溪,驛曰陳倉,為漢時(shí)渡處,所謂陳倉口也。自岐山、成城間道渡河,曰汧陽。入渭東流,經(jīng)隴州、鳳翔之間,見鸚鵡飛鳴蔽空,如江南鳥雀之多。過扶風(fēng),有伏波墓;武功,有楊妃墓;興平,有漢武墓;而咸陽則周五陵在焉。
渡涇河為高陵,渡渭河為富平,而涇、渭之中為陜西會城,即古長安。中有秦府,匾曰“天下第一藩封”。每謁秦王,殿中公宴畢,必私宴于書堂,得縱觀臺池魚鳥之盛。書堂后引渠投餌食之,爭食有聲。池后迭土壘石為山,約亭臺十余座。中設(shè)幾席,陳圖史及珍奇玩好,爛然奪目。石砌遍插奇花異木。方春,海棠舒紅,梨花吐白,嫩蕊芳菲,老檜青翠。最者千條柏一本,千枝團(tuán)欒叢郁,尤為可愛。后園植牡丹數(shù)畝,紅紫粉白,國色相間,天香襲人。中畜孔雀數(shù)十,飛走呼鳴其間,投以黍食,咸自牡丹中飛起競逐,尤為佳麗。
都察院近城西北,院有樓七間,遙望終南。而西有二池,水接終南龍首,城中灌名曰定官石。石上釘釘不知其數(shù),相傳星夜釘釘,能入即顯,否則不祥,亦甚奇異。氣候寒于東南,惟西風(fēng)而雨,獨(dú)長安為有稻一種名線米,粒長而大,勝于江南諸稻,每歲入貢天儲。民俗質(zhì)魯少文,而風(fēng)氣剛勁,好斗輕生,自昔然已。
南門有雁塔寺,塔高三十丈,唐高宗所建,中刻《圣教序》。七十里為蒼巖秀拔,嵯岈(艸)蒨,喬松古柏之下,遍地皆芝,麋鹿數(shù)十為群,呦鳴寢處,蕭然自適,真仙境也。
西門琉璃局臺榭迤邐,花木繁茂,而渠水曲折,來自終南,由局入城,長流不竭。北門高阜,土人呼為阿武婆坑,謂武則天也。器用遺址,皆以是名之。
東門景龍池,即唐大內(nèi)臺基,磉甚猶存,前為花萼樓,又前為勤政樓,偏西為沈香臺、梳妝樓,皆唐遺址。老檜婆娑,古柏虬藤,猶唐故物也。
自陜以西為醴泉,有唐昭陵,而干州有干陵焉。自永壽、邠州直走涇州,有王母宮在回山之上,至此而回。上有瑤池、玄圃,宮殿軒敞,中祀王母,貌像莊嚴(yán),左廡周穆,右廡漢武,前后多高閣。渡白水為平?jīng)?中有韓府,宗室之多,甲于諸藩,而藩司祿糧,往往不給。
自瓦亭至安國鎮(zhèn),登崆峒。其山壁峙,山麓有傳道宮,即廣成子授道于黃帝處也。山中有二玄鶴,道士從山上呼之,間出飛繞山下。時(shí)余登山,二鶴飛鳴,旋繞于山麓者三,忽不見。然不時(shí)出,見之者少。自固原以北,即榆林、寧夏、甘肅三邊鎮(zhèn)矣。自陜以東,登灞橋而灞陵在目。
至臨潼,當(dāng)驪山麓有溫泉焉。泉水清冽,石甃光澤,地形如盤,為太真浴處。渭城以南,水自西流,經(jīng)新豐、鴻門、斗寶臺,合于黃河。華州當(dāng)二華山北,時(shí)清和景明,白云飛繞山腰,山峰之下分為二三。初春,山下小雨,遙望山頭,堆白雪已滿峰岫已。五岳惟華山最高,高處不勝寒,皆奇觀也。道傍多石,澗中流水潺潺,遍栽水稻,若蓮花舒紅,嫩柳拕黃,披拂綠水之上,宛若江南風(fēng)景。
西岳廟建于華陰,廟列巨碑古刻,多剝落不可辨,皆漢唐故物。祠后有移山潭,瑩潔可愛。時(shí)入華山,步云臺,觀玉泉院,登莎蘿坪。訪希夷巖,洞中有臥像。已而道士簫鼓導(dǎo)引,捧朱匣至前,啟視之,云希夷委蛻也。余令封記藏洞中,尋覓石槨葬之,以先賢遺蛻,不宜褻玩耳。
二華形若方巾,而山勢陡峻危險(xiǎn),路從峭壁鑿石為級,傍以鐵繩系之,行人扶掖而上,僅可至山巖,不能陟其巔也。潼關(guān)高山陡峻當(dāng)其南,黃河浩渺繞其北,一面東望,其勢如建瓴而下,自古形勝之區(qū),無逾此者。
自華以北,渡渭水,投清涼寺。一望漠漠黃沙,無寸草人煙,僅有小村,皆回回種類。渡洛水,至同州,城郭甚整,民居寥寥。蒲城有唐憲、玄、睿、穆四宗陵,而亞夫墓在其北郊。同官皆高山大磵,而耀州之西郊為孟姜祠。三原二城,中間一水,水深土厚,民物豐盛,甲于一省。
離三原境,澗水潺潺,自北而東南,以達(dá)于洛,即為白水,古彭衙郡。自此走秦嶺,崎嶇難行,間舍輿乘騎,舍騎徒步。此雖一間道,然騎不得騁,虜不能越也。由白水登黃龍堡,堡在山巔,有蒼頡廟,廟后即蒼頡冢。冢傍古柏高大,隱天蔽日,合抱可三四人,目所罕見。
由澄城、朝邑逾大慶關(guān),關(guān)中民居稠密,倍于縣邑,蓋秦晉商賈之所市也。渡黃河,即為山西之蒲州。州城甚整,民居極稠,富庶有禮,西北所絕無僅有者。俗尚多靡,中有山陰、襄垣二王,枝派繁衍,朱門邃宇不下二百家,皆競為奢華,士夫亦皆高大門廬,習(xí)為膏粱綺麗,漸染效法。時(shí)襄垣西軒者,年七十余,精神倍常,座間手書畫、談文藝,亹亹忘倦,故人皆愿交樂親。山陰號龍?zhí)镎?較西軒稍約,亦出詩冊索題詠,因知交游之廣,一時(shí)縉紳咸仰慕之。
州之西門有鐵人、鐵牛各四,乃故唐所遺。入首陽山,謁夷齊祠,后即其葬地,二冢南北相連。投北固寺,寺后高岡,西望黃河,東望五星湖,北望城坪隱隱,命僧人塔上笙歌,嗚嗚足聽。北有延祚寺,僧幾千人,行童能解歌彈,足供娛賞。古蒲坂即虞帝都,祠祀大舜于郊。
過解州不數(shù)里,入西禁門,出東禁門,中凡三十里,皆鹽池。池中所產(chǎn)為形鹽,以其成形;又曰解鹽,以地名也。不俟人工煎煮,惟夜遇西南風(fēng),即水面如冰涌,土人撈起池岸,盛以筐袋,驅(qū)驢騾載之,遠(yuǎn)供數(shù)省之用,實(shí)天地自然之利。大舜撫弦歌《南風(fēng)》之時(shí),“可以阜財(cái)”,正指此也。
經(jīng)潞村以北,為安邑、聞喜,為曲沃之侯馬,遂達(dá)平陽。平陽富庶甲于秦晉,以秦晉財(cái)貨多出于涂。自洪洞、霍州過冷泉關(guān),為靈石、介休,為平遙、徐溝,始達(dá)太原。太原為山西會城,古三晉地。其城郭堅(jiān)固,勝于神京,中有晉府,府中體統(tǒng)亞于秦,而富厚亦不及較蜀遠(yuǎn)矣。晉地多產(chǎn)黍麥,其潔白勝于關(guān)中。天氣極寒,非重裘不能御冬。出郊外,北風(fēng)猛烈,令人不能前。舉手攘臂,直令墮指裂膚。人情厚自緣飾,而中藏叵測,亦風(fēng)氣之使然也。太原東北為代州,西北為保德州,西南即平陽之蒲州,東南則由榆次、壽陽而達(dá)平定州,今山西四境止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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