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

太平時(shí)節(jié)日偏長(zhǎng),處處笙歌入醉鄉(xiāng)。

聞?wù)f鸞輿且臨幸,大家試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御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杰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著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gè)曲江池;宋朝,便有個(gè)金明池:都有四時(shí)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游玩。天子也不時(shí)駕臨,與民同樂。

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這酒樓有個(gè)開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時(shí)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賞玩作樂。那范二郎因去游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里來,看見一個(gè)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這范二郎立地多時(shí),細(xì)看那女子,生得: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捻,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tài)愁牽艷客。芙蓉帳里作鸞凰,云雨此時(shí)何處覓?

元來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里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dāng)面挫過,再來那里去討?”正思量道:“如何著個(gè)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來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只聽得外面水盞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jì)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里,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gè)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范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蹦桥�孩兒道:“我是曹門里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边@范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里有條草�！辟u水的道:“也不為利害�！迸�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蹦套釉诎�邊道:“卻也叵耐這廝!”茶博士見里面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

對(duì)面范二郎道:“他既過幸與我,口口我不過幸?”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辟u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gè)人真?zhèn)�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范大郎,我便喚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辟u水的道:“你不是風(fēng)!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里,也有一根草葉�！迸�孩兒聽得,心里好喜歡。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女孩兒起身來道:“俺們回去休�！笨粗�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敝灰蜻@一去,惹出一場(chǎng)沒頭腦官司。正是:言可省時(shí)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yuǎn)了,范二郎也出茶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女孩兒去。只見那女子轉(zhuǎn)步,那范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

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fēng)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

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diǎn)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蹦镆娕畠簬兹罩辉诖采喜黄�,走到床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敝軏寢層�請(qǐng)醫(yī)人來看女兒;爭(zhēng)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qǐng)。迎兒道:“隔一家有個(gè)王婆,何不請(qǐng)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huì),與人收生,做針線,做媒人,又會(huì)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里家有些些事都都凂他�！敝軏寢尡懔钣瓋喝フ�(qǐng)得王婆來。見了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周媽媽道:“好好!”

迎兒引將王婆進(jìn)女兒房里。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wěn)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gè)。”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惡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蓖跗挪宦牭萌f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gè)�！庇瓋汉湍套幼猿鋈�。

王婆對(duì)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huì)得這�！迸�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huì)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迸�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么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低著頭兒叫:“沒�！蓖跗诺�:“小娘子,實(shí)對(duì)我說。我與你做個(gè)道理,救了你性命�！蹦桥�孩兒聽得說話投機(jī),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范二郎。”王婆聽了道:“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范二郎?”

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shí)老身便不認(rèn)得,若說范二郎,老身認(rèn)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個(gè)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蓖跗诺�:“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gè)道理,不須煩惱�！迸�孩兒道:“若得恁地時(shí),重謝婆婆�！�

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眿寢尩�:“迎兒,安排酒來請(qǐng)王婆。”媽媽一頭請(qǐng)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范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病難醫(yī)�！�

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蓖跗诺�:“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后,卻做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眿寢屧柿说�:“好好,怎地作個(gè)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

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聲“萬�！�。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qǐng)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里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飲食不進(jìn)。我待來請(qǐng)你看脈。”范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qǐng)婆婆看叔叔則個(gè)。”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見二郎睡在床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里。”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shí)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惡心,有一兩聲咳嗽�！蓖跗判�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里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來說親事�！狈抖�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jī)意趣投。

當(dāng)下同王婆廝趕著出來,見哥哥嫂嫂。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便出來?”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备缟┖每旎�。王婆對(duì)范大郎道:“曹門里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大郎歡喜。話休絮煩。兩下說成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范二郎閑時(shí)不著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里。且說那女孩兒閑時(shí)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兩個(gè)心安意樂,只等周大郎歸來做親。

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少不得鄰里親戚洗塵,不在話下。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媽媽道:“定了也�！敝艽罄陕犝f,雙眼圓睜,看著媽媽罵道:“打脊老賤人!得誰言語,擅便說親!他高殺也只是個(gè)開酒店的。我女兒怕沒大戶人家對(duì)親,卻許著他!你倒了志氣,干出這等事,也不怕人笑話。”

正恁的罵媽媽,只見迎兒叫:“媽媽,且進(jìn)來救小娘子。”媽媽道:“作甚?”迎兒道:“小娘子在屏風(fēng)后,不知怎地氣倒在地。”慌得媽媽一步一跌,走向前來,看那女孩兒。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從來四肢百病,惟氣最重。元來女孩兒在屏風(fēng)后聽得做爺?shù)牧R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媽媽慌忙來救。被周大郎郎撁住,不得他救,罵道:“打脊賤娘!

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則甚?”迎兒見媽媽被大郎撁住,自去向前,卻被大郎一個(gè)漏風(fēng)掌打在一壁廂,即時(shí)氣倒媽媽。迎兒向前救得媽媽蘇醒,媽媽大哭起來。鄰舍聽得周媽媽哭,都走來看。張嫂、鮑嫂、毛嫂、刁嫂,擠上一屋子。原來周大郎平昔為人不近道理,這媽媽甚是和氣,鄰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見多人,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

鄰舍見如此說,都?xì)w去了。

媽媽看女兒時(shí),四肢冰冷。媽媽抱著女兒哭。本是不死,因沒人救,卻死了。周媽媽罵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貫房奩,故意把我女兒壞了性命!”周大郎聽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貫房奩,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將出去。周媽媽如何不煩惱:一個(gè)觀音也似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煩惱!離不得周大郎買具棺木,八個(gè)人抬來。周媽媽見棺材進(jìn)門,哭得好苦!周大郎看著媽媽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貫房奩,你那女兒房里,但有的細(xì)軟,都搬在棺材里!”只就當(dāng)時(shí),教仵作人等入了殮,即時(shí)使人分付管墳園張一郎,兄弟二郎:“你兩個(gè)便與我砌坑子�！狈指读水�,話休絮煩,功德水陸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只就來日便出喪,周媽媽教留幾日,那里拗得過來。早出了喪,埋葬已了,各人自歸。

可憐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

話分兩頭。且說當(dāng)日一個(gè)后生的,年三十余歲,姓朱名真,是個(gè)暗行人,日常慣與仵作的做幫手,也會(huì)與人打坑子。

那女孩兒入殮及砌坑,都用著他。這日葬了女兒回來,對(duì)著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來日就富貴了�！蹦锏�:“我兒有甚好事?”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門里周大郎女兒死了,夫妻兩個(gè)爭(zhēng)競(jìng)道:‘女孩兒是爺氣死了。\’斗彆氣,約莫有三五千貫房奩,都安在棺材里。有恁地富貴,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的道:“這個(gè)事卻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過,又兼你爺有樣子。二十年前時(shí),你爺去掘一家墳園,揭開棺材蓋,尸首覷著你爺笑起來。你爺吃了那一驚,歸來過得四五日,你爺便死了。孩兒,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勸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來把與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罷!原先你爺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敝煺娴�:“各人命運(yùn)不同。我今年算了幾次命,都說我該發(fā)財(cái),你不要阻擋我�！�

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來是一個(gè)皮袋,里面盛著些挑刀斧頭,一個(gè)皮燈盞,和那盛油的罐兒,又有一領(lǐng)蓑衣。娘都看了,道:“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著�！碑�(dāng)日是十一月中旬,卻恨雪下得大。那廝將蓑衣穿起,卻又帶一片,是十來?xiàng)l竹皮編成的,一行帶在蓑衣后面。原來雪里有腳跡,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平,不見腳跡。當(dāng)晚約莫也是二更左側(cè),分付娘道:“我回來時(shí),敲門響,你便開門�！彪m則京城鬧熱,城外空闊去處,依然冷靜。況且二更時(shí)分,雪又下得大,兀誰出來。

朱真離了家,回身看后面時(shí),沒有腳跡。迤逶到周大郎墳邊,到蕭墻矮處,把腳跨過去。你道好巧,原來管墳的養(yǎng)只狗子。那狗子見個(gè)生人跳過墻來,從草窠里爬出來便叫。朱真日間備下一個(gè)油糕,里面藏了些藥在內(nèi)。見狗子來叫,便將油糕丟將去。那狗子見丟甚物過來,聞一聞,見香便吃了。

只叫得一聲,狗子倒了。朱真卻走近墳邊。那看墳的張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聲,便不叫了,卻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這里?起去看一看�！备绺绲�:“那做不是的來偷我甚么?”兄弟道:“卻才狗子大叫一聲便不叫了,莫不有賊?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

那兄弟爬起來,披了衣服,執(zhí)著槍在手里,出門來看。朱真聽得有人聲,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腳步走到一株楊柳樹邊。那樹好大,遮得正好。卻把斗笠掩著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邊。望見里面開門,張二走出門外,好冷,叫聲道:“畜生,做甚么叫?”那張二是睡夢(mèng)里起來,被雪雹風(fēng)吹,吃一驚,連忙把門關(guān)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zhèn)�沒人�！边B忙脫了衣服,把被匹頭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說沒人!”約莫也是三更前后,兩個(gè)說了半晌,不聽得則聲了。

朱真道:“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cái)。”抬起身來,再把斗笠戴了,著了蓑衣,捉腳步到墳邊,把刀撥開雪地。俱是日間安排下腳手,下刀挑開石板下去,到側(cè)邊端正了,除下頭上斗笠,脫了蓑衣在一壁廂,去皮袋里取兩個(gè)長(zhǎng)針,插在磚縫里,放上一個(gè)皮燈盞,竹筒里取出火種吹著了,油罐兒取油,點(diǎn)起那燈,把刀挑開命釘,把那蓋天板丟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暫借你些個(gè)富貴,卻與你作功德�！钡懒T,去女孩兒頭上便除頭面。有許多金珠首飾,盡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兒身上衣服,卻難脫。那廝好會(huì),去腰間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兒脖項(xiàng)上閣起,一頭系在自脖項(xiàng)上,將那女孩兒衣服脫得赤條條地,小衣也不著。那廝可霎叵耐處,見那女孩兒白凈身體,那廝淫心頓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兒。你道好怪!只見女孩兒睜開眼,雙手把朱真抱祝怎地出豁?正是:曾觀《前定錄》,萬事不由人。

原來那女兒一心牽掛著范二郎,見爺?shù)牧R娘,斗彆氣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陽和之氣,一靈兒又醒將轉(zhuǎn)來。朱真吃了一驚。見那女孩兒叫聲:“哥哥,你是兀誰?”朱真那廝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來救你�！迸�孩兒抬起身來,便理會(huì)得了:一來見身上衣服脫在一壁,二來見斧頭刀仗在身邊,如何不理會(huì)得?朱真欲待要?dú)⒘?卻又舍不得。那女孩兒道:“哥哥,你救我去見樊樓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謝你�！敝煺嫘闹凶运�,別人兀自壞錢取渾家,不能得恁地一個(gè)好女兒。

救將歸去,卻是兀誰得知。朱真道:“且不要慌,我?guī)�你家�?教你見范二郎則個(gè)。”女孩兒道:“若見得范二郎,我便隨你去。”

當(dāng)下朱真把些衣服與女孩兒著了,收拾了金銀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燈吹滅,傾那油入那油罐兒里,收了行頭,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來。朱真也爬上來,把石頭來蓋得沒縫,又捧些雪鋪上。卻教女孩兒上脊背來,把蓑衣著了,一手挽著皮袋,一手綰著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逶取路,到自家門前,把手去門上敲了兩三下。那娘的知是兒子回來,放開了門。朱真進(jìn)家中,娘的吃一驚道:“我兒,如何尸首都馱回來?”朱真道:“娘不要高聲�！�放下物件行頭,將女孩兒入到自己臥房里面。朱真得起一把明晃晃的刀來,覷著女孩兒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時(shí),我便將你去見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時(shí),你見我這刀么?砍你做兩段�！迸�孩兒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jiǎng)t聲,第二不要出房門。依得我時(shí),兩三日內(nèi),說與范二郎。若不依我,殺了你!”女孩兒道:“依得,依得�！�

朱真分付罷,出房去與娘說了一遍。

話休絮煩。夜間離不得伴那廝睡。一日兩日,不得女孩兒出房門。那女孩兒?jiǎn)柕?“你曾見范二郎么?”朱真道:“見來。范二郎為你害在家里,等病好了,卻來取你�！弊允�一月二十日頭至次年正月十五日,當(dāng)日晚朱真對(duì)著娘道:“我每年只聽得鰲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則個(gè),到五更前后,便歸�！敝煺娣指读�,自入城去看燈。

你道好巧!約莫也是更盡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只聽得叫“有火”!急開門看時(shí),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殺娘的,急走入來收拾。女孩兒聽得,自思道:“這里不走,更待何時(shí)!”走出門首,叫婆婆來收拾。娘的不知是計(jì),入房收拾。

女孩兒從熱鬧里便走,卻不認(rèn)得路,見走過的人,問道:“曹門里在那里?”人指道:“前面便是。”迤逶入了門,又問人:“樊樓酒店在那里?”人說道:“只在前面�！迸�孩兒好慌。若還前面遇見朱真,也沒許多話。

女孩兒迤逶走到樊樓酒店,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女孩兒深深地道個(gè)萬福。酒傅士還了喏道:“小娘子沒甚事?”女孩兒道:“這里莫是樊樓?”酒博士道:“這里便是�！迸�孩兒道:“借問則個(gè),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門�！本撇┦康�:“在酒店里的便是�！迸�孩兒移身直到柜邊,叫道:“二郎萬福!”范二郎不聽得都休,聽得叫,慌忙走下柜來,近前看時(shí),吃了一驚,連聲叫:“滅,滅!”女孩兒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頭叫:“滅,滅!”一只手扶著凳子。卻恨凳子上有許多湯桶兒,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湯桶兒來,覷著女子臉上手將過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兒太陽上打著。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艢⒕票�,連忙走來看時(shí),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小園昨夜東風(fēng)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酒博士看那女孩兒時(shí),血浸著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滅,滅!”范大郎見外頭鬧吵,急走出來看了,只聽得兄弟叫:“滅,滅!”大郎問兄弟:“如何做此事?”良久定醒。問:“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門里販海周大郎的女兒。”大郎道:“他若是鬼,須沒血出,如何計(jì)結(jié)?”去酒店門前哄動(dòng)有二三十人看,即時(shí)地方便入來捉范二郎。范大郎對(duì)眾人道:“他是曹門里周大郎的女兒,十一月已自死了。

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殺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們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請(qǐng)他爺來看尸則個(gè)�！北娙说�:“既是恁地,你快去請(qǐng)他來�！�

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門里周大郎門前,見個(gè)奶子問道:“你是兀誰?”范大郎道:“樊樓酒店范大郎在這里,有些急事,說聲則個(gè)�！蹦套蛹磿r(shí)入去請(qǐng)。不多時(shí),周大郎出來,相見罷。

范大郎說了上件事,道:“敢煩認(rèn)尸則個(gè),生死不忘�！敝艽罄梢膊豢闲�。范大郎閑時(shí)不是說謊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見也呆了,道:“我女兒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這等事!”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說,當(dāng)夜將一行人拘鎖,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狀,也理會(huì)不下,權(quán)將范二郎送獄司監(jiān)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書行使臣房審實(shí)。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墳上掘起看時(shí),只有空棺材。問管墳的張一、張二,說道:“十一月間,雪下時(shí),夜間聽得狗子叫。次早開門看,只見狗子死在雪里,更不知?jiǎng)e項(xiàng)因依�！卑盐臅�呈大尹。

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賊人。展個(gè)兩三限,并無下落。好似:金瓶落井全無信,鐵槍磨針尚少功。

且說范二郎在獄司間想:“此事好怪!若說是人,他已死過了,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zāi)乖诒丝勺C;若說是鬼,打時(shí)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闭罐D(zhuǎn)尋思,委決不下,又想道:“可惜好個(gè)花枝般的女兒!若是鬼,倒也罷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里翻來覆去,想一會(huì),疑一會(huì),轉(zhuǎn)睡不著。直想到茶坊里初會(huì)時(shí)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著迷哩!

四目相視,急切不能上手。不論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壞了他性命,好不罪過!如今陷于縲紲,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無及!”轉(zhuǎn)悔轉(zhuǎn)想,轉(zhuǎn)想轉(zhuǎn)悔。

捱了兩個(gè)更次,不覺睡去。

夢(mèng)見女子勝仙,濃妝而至。范二郎大驚道:“小娘子原來不死�！毙∧镒拥�:“打得偏些,雖然悶倒,不曾傷命。奴兩遍死去,都只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見拒,亦是冥數(shù)當(dāng)然�！狈抖�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來。枕席之間,歡情無限。事畢,珍重而別。醒來方知是夢(mèng),越添了許多想悔。次夜亦復(fù)如此。到第三夜又來,比前愈加眷戀,臨去告訴道:“奴陽壽未絕。今被五道將軍收用。奴一心只憶著官人,泣訴其情,蒙五道將軍可憐,給假三日。如今限期滿了,若再遲延,必遭呵斥。奴從此與官人永別。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將軍,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無事�！狈抖�郎自覺傷感,啼哭起來。醒了,記起夢(mèng)中之言,似信不信。剛剛一月三十個(gè)日頭,只見獄辛奉大尹鈞旨,取出范二郎赴獄司勘問。

原來開封府有一個(gè)常賣董貴,當(dāng)日綰著一個(gè)籃兒,出城門外去,只見一個(gè)婆子在門前叫常賣,把著一件物事遞與董貴。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結(jié)成的梔子花。那一夜朱真歸家,失下這朵珠花。婆婆私下?lián)斓迷谑?不理會(huì)得直幾錢,要賣一兩貫錢作私房。董貴道:“要幾錢?”婆子道:“胡亂�！倍�貴道:“還你兩貫。”婆子道:“好�！倍�貴還了錢,徑將來使臣房里,見了觀察,說道恁地。即時(shí)觀察把這朵梔子花徑來曹門里,教周大郎、周媽媽看,認(rèn)得是女兒臨死帶去的。即時(shí)差人捉婆子。婆子說:“兒子朱真不在�！碑�(dāng)時(shí)搜捉朱真不見,卻在桑家瓦里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開封府。包大尹送獄司勘問上件事情,朱真抵賴不得,一一招伏。當(dāng)案薛孔目初擬朱真劫墳當(dāng)斬,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營,未曾呈案。其夜夢(mèng)見一神如五道將軍之狀,怒責(zé)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過,擬他刺配!快與他出脫了�！毖�孔目醒來,大驚,改擬范二郎打鬼,與人命不同,事屬怪異,宜徑行釋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擬。范二郎歡天喜地回家。后來娶妻,不忘周勝仙之情,歲時(shí)到五道將軍廟中燒紙祭奠。有詩為證:情郎情女等情癡,只為情奇事亦奇。

若把無情有情比,無情翻似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