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詞曰:終是唐虞揖讓,俄聞湯王征誅。云霓德沛救民蘇,千載功名懸布。

渭水誰知漁父,有幸自是耕夫。風(fēng)云一旦展雄圖,今是圣朝良輔。右調(diào)西江月話說樊惠昌似夢非夢,只見一陣陰風(fēng)過處,來了一個無頭之人,披頭散發(fā),頂上冒紅。走到大人跟前,叫了一聲:“太爺,不必驚慌。我乃是家人韓桂。只因奉了差遣往京都投書,在南柳鎮(zhèn)迷失路徑,被王志遠救了上船,見了寶貝,陡起歹心,將酒灌醉,引到樹林,刀下喪命。太爺呀!小的一死還是小事,不上半月,太爺有大禍臨身,要速回避方好。小人去也!闭f罷,一陣陰風(fēng)而去。樊大人驚醒,說“奇怪,奇怪”,站將起身收拾安寢。心中似信非信。大人因其為人耿直,這些夢寐之事,全然不掛胸懷。次日起身,把此事付于流水。這且不提。

且言王志遠船抵溧水碼頭,有家人來接。太爺坐轎回府,爺們搬抬家伙行囊,按下不言。再講保賢橋下住的二公子李電,他自從被李雷逐出,母子主仆三人苦度朝昏。聽得陸氏被火燒死,太太嘆息。那一日聞得王太爺回了家了,二公子便來與母親商議,要去見見岳父岳母。夫人說:“我兒,你不可去。你可知道你的丈人為人,是愛富欺貧。你如今衣履不周,到他那里,恐有不便!倍咏新:“母親說那里話來。我是他親女婿,今日窮了,豈有不認(rèn)之理?”太太說:“我兒,今日家中無錢使用,我這里有金簪一枝,拿去典鋪中當(dāng)來!惫咏舆^走出,有家人李善跟隨,離了保賢橋,進了城來到典鋪,將金簪當(dāng)了十兩銀子。公子接了,同老家人出了典鋪,正行之間,只見前面圍了許多人。只聽里面有個人喊道:“小的陸榮,是河南開封府祥符縣人氏。因同我爹爹到江南貿(mào)易,一時貨物未消,耽擱在旅店。爹爹得了重病,盤纏用盡,不幸爹爹昨日半夜身亡!小人無錢殯殮,只同諸位爺爺化口棺木盛殮爹爹,我感恩不盡!”眾人說:“朋友,你來遲了。連日沒人做好事,連佛老爺總窮癱了。”正說之間,只見李電搖搖擺擺走進來,眾人就把他推進看了,說道:“這就是佛老爺了。他慣做好事!倍幼咧陵憳s面前,叫聲:“壯士,你在此化什么?”陸榮把手一拱,又將前事告訴一番。二公子叫聲:“壯士,奈我身邊無多銀鈔,只有才當(dāng)來的紋銀十兩,你拿去殯葬尊翁罷!闭f罷,將銀子取出,遞與陸榮。陸榮接過,正欲開言,只見二公子出了圈子,帶了家人,飛而跑之。陸榮分開眾人,隨后追趕,叫聲:“恩人,你緩走,留下姓名后來,必當(dāng)重報!”喊著跑著,哪里趕得上。且說二公子聽見后面喊叫追來,說:“老人家快走,恐他趕上又要,我沒得東西了!鼻艺f眾人見陸榮追趕不上,叫聲:“壯士,你不用趕了。我且告訴你,他乃是活閻羅李震遠大老爺?shù)挠H兄弟,叫做彌勒佛李鳴遠二公子就是了!标憳s聽得名姓,叫一聲:“李恩公,我陸榮這里磕頭了!”當(dāng)街相謝,起身去殯葬他父親去了。后來陸榮在太湖地方救了李鳴遠一家性命,也因今日贈了十兩銀子。此是后話。

且說李二公子帶領(lǐng)老家人回轉(zhuǎn)家中,將此事稟知老夫人。夫人生性賢德,聽見兒子做了好事,不以為怒,反以為喜。二公子又要到岳丈家去,老夫人無奈,只得辦了飯與公子吃完,李電帶了老家人李善出門而去。夫人一直送到門口,叫聲:“兒呀!早去早回,使為娘的放心!庇终諘钌:“你跟隨公子去,不可離身。那王太爺恐其不認(rèn),你勸公子早些回來,不可耽擱。”老家人答應(yīng)“曉得”,老夫人轉(zhuǎn)身進內(nèi)不表。

且說二公子同了老家人,一路直奔桑南岡而來。到了王府門首,只見兩邊門登上坐了數(shù)十位家人們,口內(nèi)撇著京話,說得津津有味。李二公子走上坡臺,一聲咳嗽:“門上有人么?”門上人站起朝外一張,說道:“你這花子找誰的?”公子聞言大怒:“呔!放狗屁大膽的狗奴才,你擅敢放肆!我乃是李鳴遠,是你家太爺?shù)呐?快些與我進去通報一聲,說我姑爺?shù)搅?”門公一聽,連忙陪笑說:“姑老爺,適才不知,多有得罪。望乞少待,即去報來!闭f罷轉(zhuǎn)身進內(nèi),一直到書房來。且說王志遠坐在書房,與心腹人商議,要毀這段姻親。講的些話難以入耳,把個李大麻子抬到三十三天,說得李二公子下了阿鼻地獄。正然捻須嘆氣,只見門公走到面前叫聲:“太爺,李鳴遠姑老爺?shù)搅?現(xiàn)在門口。”王志遠問道:“怎么說!”回道:“門前來了李鳴遠姑爺了!”王志遠將臉一變,開口罵聲“狗才!你曉得我太爺有幾位小姐?”“是,小的曉得太爺只得一位千金小姐。”王志遠道:“你見對了李鳴遠的么?你快些出去,叫他把鐵葉子裹了抓拐。”門公叫聲:“太爺,小的不好回他。他是書呆子性兒,又要動罵!蓖踔具h心中一想,說:“罷道,我且問你,他是騎馬來的,還是坐轎來的?”門公說:“也非馬也非轎,是兩腳驢來的。”又問他身上穿的衣服可齊整么,回說不叫什么很好。王志遠道:“你且出去叫他進來!遍T公一聲答應(yīng),出了書房來至門首,叫聲:“相公,太爺有請相見!薄芭,來了!辈竭M門來,搖搖擺擺入內(nèi)。吩咐老家人門首伺候,二公子一直進了書房。抬頭一看,瞧見岳父坐在上面,生得面似紫檀色,眼如鷹目,凹梁鼻骨,一雙鼠耳,四方獺口,兩路黃牙,尖頭頂,翹胡子,頭戴暖帽,身穿珠墨色道袍,腰系鸞帶,足下靴耳。遠遠望見二公子來了,見了形容衣服,反把眼睛垂下來。二公子走至面前,深深一躬,口稱:“岳父大人,小婿李鳴遠叩請金安!崩献兎N把眼睛一閉,聽得故知不理。二公子又叫聲:“岳父大人,小婿請大人金安!庇诌^了一刻,王志遠把眼睛一睜,把頭一抬,問道:“下面是何人?”二公子回道:“是我,李鳴遠!蓖踔具h隨口應(yīng)道:“原來是李二公子。”李電吃了一驚,叫聲:“岳父,自家的女婿,怎么稱公子?”王志遠大喝一聲:“我把你這大膽畜生!當(dāng)日你父與我老夫不過是一殿之臣,年家稱呼。你今擅敢前來冒認(rèn)老夫女婿,該當(dāng)何罪!并且你哥哥分銀三千兩資本,與你出來攻書上進,你這畜生不守本分,嫖賭精光,弄得這般形狀,沾辱你父母之臉。還敢來此多講!”二公子聞聽此言,氣得渾身發(fā)抖,大叫一聲說:“哎呀!岳父,你見我哥哥分銀三千兩與我,況母親在堂與我同居,問我母親,還是分著銀子沒有!我也曉得,你今日說此絕情絕義這話,是不認(rèn)我這個窮女婿。我也不認(rèn)你這個富豪岳丈。但是岳丈不仁,我要進去見岳母。”言罷,欲起身進內(nèi)。王志遠恐他進內(nèi)見了太太又生出口舌來,原來老變種有些懼內(nèi),所以怕他進去。忙叫王福王恩來,把眼睛望上翻,頭一抬,把手這么一揚,說:“你們送二相公進去見太太!倍藭,說聲:“二公子,小的們領(lǐng)你進去!倍痈司妥,不進內(nèi)室,彎彎曲曲進了花園,上了山子石,入了藏仙洞。公子上了山子石,不見了二人,公子喊聲:“二位大叔,哪里去了?”四下一望,并無半人。且說王福王恩二人躲下身軀,悄悄扭動開關(guān)鍵子,只聽得一聲響亮,石板朝上一掀,冒上一個人來。身長丈二,面如藍青,發(fā)似朱砂,兩道粗眉,一雙怪目,大耳猩鼻,巨齒獠牙,一嘴紅須。只見他雙手捧起一塊石頭,認(rèn)定二公子打來。二公子大叫一聲:“嚇?biāo)牢乙?”驚動?xùn)|園土地,把公子一推,跌倒旁邊去了。只聽得一聲響石,打石打為粉碎。二家人前去回稟老變種不提。二公子跌得昏暈過去,人事不知,睡在塵埃,不知性命何如。

且說夫人身旁有個丫環(huán),名叫荷花,身子胖大,腳有八寸長,走起來猶如風(fēng)擺荷葉。今日奉太太之命進花園彩花,回去只見山子石邊睡著一人,定睛一看,認(rèn)得是姑爺。只見二目緊閉,口內(nèi)白沫流流。丫環(huán)一嚇,慌忙跑進見了夫人,叫聲:“夫人,不好了!婢子在花園彩花,只見李鳴遠姑爺昏死在地,必定是王福王恩把他上木將軍打?qū)⑾聛?性命難保!夫人快快做主!”太太一聽大驚,連忙叫聲:“荷花,你姑爺形樣何如?”說道:“太太,不要提起。姑爺形象,實在凄慘。衣裳藍縷,形容憔悴!碧勓,說:“跟我出來,與這老天殺的拼命!”說罷站起身來,穿廳過明巷,一直走進書房。瞧見王志遠坐在里面,罵了一聲:“老天殺的!好好的還我女婿,萬事干休。若不將女婿還我,老天殺的,我就與你不要命了!”王志遠一見,嚇了一跳,欲侍要走,早被太太走近身邊,一把揪住胡子,一頭撞入懷中。王志遠罵聲:“老不賢,你丟了手!有話說!碧:“人都被你打死了,還有什么話說!你好好的還我女婿,我就丟手。你若不還我女婿,我誓不丟手!”說罷,又是一頭拳撞來。王志遠叫聲:“太太丟了手罷!”把太太的手往下一頓,一把胡子揪得干干凈凈。王志遠得放,飛而跑之,躲進去了。太太氣得吁吁,帶著荷花直奔花園。到了山子石邊,只見李二公子睡在地下,鼻歪眼斜。此時蘇醒回來,見了太太,口言瘋話。忽然大笑一聲,說:“王母娘娘請我赴蟠桃會,龍王三太子請我到水晶宮去!狈蛉艘姽訃槸偭,十分難過,叫聲:“荷花,你到外邊問一聲,看姑爺可有人跟來?若是有人,叫他進來!焙苫ù饝(yīng)一聲,出了花園來到門首,問道:“哪位是李二公子跟來的人?”老家人李善一見,連忙答應(yīng)道:“姐姐,是我跟來的。”荷花說:“隨我來,太太叫你進去說話!崩霞胰舜饝(yīng),跟隨荷花一直進來,到了花園,見了夫人跪下,叫聲:“夫人在上,老奴李善叩頭!碧f:“老人家,罷了。你家相公被我那天殺的,叫王福王恩兩個狗頭,領(lǐng)至花園山子石上,用木將軍打他。幸而未曾打傷,但是嚇瘋了。你快快扶他家去!苯新:“荷花,你在此等一等,我到房中收拾些金珠細(xì)軟出來!狈蛉嘶剞D(zhuǎn)房中,取了一個小小包袱包好,連忙到花園邊與老家人。李善接了背上,將公子馱上肩頭,叫荷花先去著園丁開了后園門,然后夫人叫:“公子呀!你回去要奮志攻書以圖上進!我在一日,我女兒是你的。倘若我死之后,那時認(rèn)憑老天殺的了!”又叫聲:“老人家,你好好馱回去吧!蓖钌瞥鋈,方才轉(zhuǎn)身,帶淚回后不提。

且說老家人李善背了包袱,馱了公子,出了園門,上了大路。正走之間,聽得呼呼的一陣狂風(fēng),把二公子刮離身軀。老人家忙上前用手來拉,只拉下一支鞋子,眼看刮得不知去向,無影無蹤。老人家嚇得魂不附體,說道:“怎么好!相公被風(fēng)刮到哪里去了?”老家人急得無計可施。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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