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回 對酒當(dāng)歌假戲真唱 見景生情前赴后繼

  允祥和鄔思道二人,并沒有在這里多停。因?yàn)榘藸敻奶O(jiān)何柱兒跑來請十三爺,說皇上正在讓人滿世界地找他去赴宴呢。允祥見他直盯著鄔思道看,便說:“哦,剛才我身子不爽,所以就沒隨班奉駕,F(xiàn)在好一點(diǎn)了,你回去告訴八爺,說我立刻就去。”等何柱兒走了以后,鄔思道向允祥說:“十三爺,這是非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就住到你府里,等筵席散了沒人的時(shí)候,請你回稟皇上,就說我已經(jīng)到京,在府里靜候旨意。”

  允祥來到宮里時(shí)筵宴還沒有開始。歷代的皇宮里為防刺客,一向是不準(zhǔn)栽樹的,這已是成了既定的規(guī)矩了。所以,為年羹堯慶功的筵席就只好設(shè)在御花園里。一千多人在大太陽、毒日頭下吃酒席,可也真是新鮮。御膳房的太監(jiān)們端著大條盤子來回上菜,一個(gè)個(gè)更是忙得滿頭大汗。允祥進(jìn)來,一眼就瞧見皇上的首席座位設(shè)在正中的涼亭下;噬系纳磉,就是興奮得滿面紅光的年羹堯。年羹堯旁邊,才是幾位老親王。敢情,這么大的園子里,也只有這里才涼快一點(diǎn)。允祥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去,先向皇上叩了頭,起身又打了個(gè)千說:“允祥給幾位叔爺請安了。”回頭又看著年羹堯說,“大將軍浴血奮戰(zhàn),功勞來之不易。這次進(jìn)京,一路上定也非常辛苦。今天主子專門為你設(shè)宴慶功,你可得多飲幾杯呀!”

  年羹堯起身說道:“年某何功之有?這都是主子調(diào)度有方,前方將士們能體恤圣德,那些冥頑不化的丑類,怎能擋我堂堂王者之師?十三爺,您過獎(jiǎng)了。改日,我一定專程登門,去給十三爺請安。”

  表面上看,年羹堯這話說得還是彬彬有禮的?伤膊幌,今天這里是什么場合,和他說話的又是什么人。你“公爵”權(quán)勢再大,也大不過王爺呀!更何況十三爺?shù)墓谂c年羹堯相比,更是無法相提并論。按規(guī)矩,十三爺走過來一打招呼,年羹堯就應(yīng)該馬上起身離座,陪著小意兒說話才對。可是,這位年大將軍大概是高興得有點(diǎn)發(fā)昏了,他什么全都忘記了。

  可,他忘了,皇上并沒有忘!今天,年羹堯失禮的地方太多,皇上已經(jīng)不高興了。不過,他還是面帶笑容地說:“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國之臣,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比得了的。”雍正這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大合適。他馬上又故作謙遜地說,“其實(shí),真正在后方調(diào)度的是老十三,朕不過是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罷了。來來來,老十三,你也在這一席上坐!”

  十三爺可不想搶這個(gè)榮幸,他笑了笑說:“主子厚愛,臣不敢推辭?墒,主上知道,臣有犬馬之疾,同席就餐怕過了病氣。就是別的席面上,臣也是不敢奉陪的。今兒個(gè)八哥是‘司筵官’,臣弟挨桌敬酒,略盡心意,也就是了。不知主上可能恩準(zhǔn)?”

  雍正笑著答應(yīng)了,又說:“你只管隨意好了,不過可不能累著。要覺得累,就馬上歇一會兒。”

  允禩見皇上向他點(diǎn)頭示意,便站起身來大聲喊道:“時(shí)辰到,開筵,奏樂!”

  鼓樂聲中,觥籌交錯(cuò)。允祥先給皇上敬了酒,又為幾位老親王上了壽,這才轉(zhuǎn)到別的席上。雍正略沾了一下嘴唇,就放下了杯子,對老親王們說:“各位叔王,朕素來不能多飲,這大家都知道?山裉焓悄炅凉さ暮萌兆,煩勞各位皇叔勸他多飲幾杯吧。”

  按宮中的規(guī)矩,年羹堯聽了這話,是應(yīng)該起身謝恩的。各位皇叔敬酒時(shí),他更應(yīng)該辭謝,至少也要控制自己不可多喝,免得出丑?墒牵旮䦂騾s再一次失禮了。當(dāng)眾人上來向他敬酒時(shí),他不但來者不拒,見酒就喝,而且一喝就見底兒!他有多大的酒量,別人不知,難道他自己心里也沒數(shù)嗎?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他可就露餡了!人只要是多喝了酒,話就特別地多,說出來也就免不了要走板。喝著,喝著,別人不同,他自己倒先吹上了:“我自幼讀書破萬卷,原想著要以文治來為圣朝效力的。所以自秀才而舉人,而進(jìn)士,所向披靡,到傳臚保和殿時(shí),才剛剛二十歲!后來被皇上收在門下,入了漢軍正黃旗。不料卻因此改作武職,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將軍。這些年來,與……皇上恩結(jié)義連,皇上對我更是……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jì)……我在荊棘叢中,艱難苦斗的……皇上盡知,我也用不著再說了……”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了一下,似乎覺得這樣說不大好。就馬上換了話題,“所以,我常對岳鐘麒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西線大捷,一,是賴皇上洪福齊天;二,是靠三軍將士浴血用命……”。哎,這幾句還算對上了題眼,但他說著,說著,就又走板了,“有了這些,才成就我年某人成為一代儒將。不到一個(gè)月,便殲敵十萬!這么大的功勞,就是圣祖在世時(shí),也不曾有過……這都應(yīng)該歸功于皇上,我自己是算不了什么的……”

  因?yàn)榻裉爝@個(gè)喜慶筵席,是專門為年羹堯辦的。所以,年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引人注目。他這樣不管場合,不看對象,一個(gè)勁地吹下去,可怎么得了!允祥早就覺得身子支持不住了,可他又不能讓這個(gè)年羹堯再胡說八道下去,誰又知道,他下邊還要說些什么更加令人難堪的話呢?他強(qiáng)自掙扎著從月臺邊上走過來,手里還端著一碗醒酒湯。他拍了拍年羹堯的肩頭說:“亮工,你說得好呀。你的功勞苦勞,皇上都記著哪!來來來,你先把它喝下去,醒醒神,完了你再說不遲。”

  雍正見到這情況,也覺得不能讓這個(gè)混小子再亂說下去。萬一他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事兒,自己這個(gè)當(dāng)皇帝的就不好收場了。他一笑起身來到年羹堯面前說:“年羹堯今天確實(shí)是多喝了點(diǎn),但酒后吐真言,朕聽起來倒很是受用。因?yàn)椋f得坦誠,而且是在忠誠之上的坦誠,這就更加難得!一月之內(nèi),殲敵十萬,就是古之良將,也不過如此吧。亮工,你能趁著酒興,為朕舞劍一歌,讓你主子也高興一下,好嗎?”

  年羹堯毫不含糊地說:“這有何難?主子您瞧好吧!”

  他說著就寬衣下場,接過張五哥遞來的劍,就地打了個(gè)千向皇上施了一禮。又支起門戶,舞了起來。開始時(shí),他舞得很慢,邊舞邊說:“皇上,奴才在軍中時(shí),作了一首《憶秦娥》。今天就獻(xiàn)出來,為主子佐酒助興!”接著他就似唱似吟地曼聲詠誦出來:

  羌笛咽,萬丈狼氛沖天闕!沖天闕,受命馳騁,三軍奉節(jié)!

  將軍寒甲冷如鐵,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鋒芒指處,殘?zhí)斊茰?hellip;…

  他邊唱邊舞,聲音越高,手中的劍也越舞越快。剎時(shí)間,只聞歌吟卻不見人影。只見筵前道道寒光,逼人心魄;如銀團(tuán),似雪球,翻轉(zhuǎn)滾動。突然,他收勢站定,仍是那樣心定氣閑,從容不迫,臉上的酒意竟也全然不見了。兒百文武大員,看得五神皆迷,連喝彩都忘記了。

  “好!”雍正大聲喊道,“真堪稱文武雙絕!”他想,不趁此收場,還待何時(shí)?就說:“自古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朕稍事休息,還要辦事見人。年亮工也乏了,今天你就住在朕的舊邸雍和宮內(nèi),明日一早,陪朕到豐臺去勞軍!”

  年羹堯酒醒了,他恭敬地施禮說:“主子關(guān)愛,奴才實(shí)在消受不起。再說,奴才是帶兵的,自然還要回到軍中才是。明兒個(gè)奴才定在豐臺恭迎圣駕。”

  雍正瞟了允祥一眼,見他眨了眨眼,便說:“那就依著你好了。不過,明天一早,你還要遞牌子進(jìn)來,和朕一道去豐臺,這樣,豈不更風(fēng)光一些嗎?”

  年羹堯還要遜謝,但皇上的話音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他又見允祥已經(jīng)率領(lǐng)著王公,張廷玉和馬齊等也帶著大臣們紛紛離席而起。王公們站成了一排,大臣們馬蹄袖打得山響,該跪的全都跪下了。顯然,送客已成了定局,便只好低頭稱是。雍正拉起年羹堯的手輕松地說:“朕把你接進(jìn)來,自然還要送你出去。”允禩看著他們君臣二人做戲,卻一點(diǎn)表情也沒有,只是無言地把手一揮,頓時(shí)丹陛之樂大起。鐘鼓撞擊聲中,王公一揖,百官三叩,送他們二人走出了御花園。年羹堯粗大的手,被皇上那軟綿綿、冷冰冰的手捏得很不舒服。他試著抽了一下,卻沒能抽動。等走出園門雍正撒開手時(shí),他已是通身大汗了。

  熱熱鬧鬧的大典結(jié)束了,允禩立即趕回府里,這里還有人在等著他哪!為九貝勒允禟專設(shè)的宴席,就擺在后宅的花廳上。來的人也不多,除了九爺允禟外,鄂倫岱是老熟人,此外,還有一個(gè)八爺?shù)挠H信,禮部侍郎阿爾松阿。這個(gè)人是鄂倫岱的本族堂兄,論親還在五服之內(nèi)。此人相貌堂堂,氣字軒昂的,只是一口大板牙有點(diǎn)破相。酒菜全都上齊了,九爺卻呆在那里,心事沉重;既不多說,也不多飲。他此番回京,真是感慨萬千哪!八哥這里,從前曾是他常來常往的地方。府中的擺設(shè),園中的景致,甚至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山褚箒淼竭@里后,他卻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這也難怪,當(dāng)初,八、九、十這三位皇子,號稱“王中三杰”,領(lǐng)袖百官,縱橫六部。外加上還有一位大將軍王,統(tǒng)率著十萬大軍,與這哥仨互為倚角。那時(shí),他們是何等的威風(fēng),何等的氣勢。一呼一吸之間,朝野震動,人人側(cè)引可曾幾何時(shí),他們卻紛紛落馬,成了那個(gè)“辦差阿哥”的臣子,也成了他砧上任意宰割的魚肉!他真不明白,這,這是怎么回事兒呢?

  允禩其實(shí)早就在注意允禟了,老九有什么心思還能瞞得了他嗎?白天的一場戲,既讓人生氣,又叫人好笑;不過也真讓人長見識,增學(xué)問。他覺得,再像從前那樣,光憑嘴上用勁,光想坐收漁利是不行了?纯囱矍斑@幾個(gè)人,哪一個(gè)不是心神怔忡,哪一個(gè)不像斗敗了的公雞?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年羹堯不可怕,甚至雍正也并不可怕?膳碌牡故沁@些兄弟們失去了斗志、失去了信心。單絲難成線,想要舉大事,得先把這些弟兄們的勁兒鼓動起來。他親自為老九斟上一杯酒說:“九弟,你這是怎么了?活像個(gè)霜打了的茄子?是這次出京歷練得深沉了,還是你自己有了心事?”

  老九長嘆一聲說:“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今天又特意備了酒來給我接風(fēng)?墒牵阒绬,今天你就是拿出瓊漿玉液來,老九我也難以下咽哪!”允禟把發(fā)辮往后面一甩又說,“八哥,我在你面前從來是實(shí)話實(shí)說的。我想十弟,他要是今天也能來這里喝酒,該多好!他一定還是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一定還要在你這里捋胳膊、卷袖子地大喊大叫、劃拳鬧酒?墒……他現(xiàn)在卻是在吃黃風(fēng),喝沙土!當(dāng)年,咱們有多少人哪,現(xiàn)在八哥你再看,只剩下了我們這幾個(gè)孤魂野鬼,在吃這沒滋沒味兒的枯酒……唉!我怎么能暢快,又怎么能吃得下去。”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鄂倫岱,本來已經(jīng)端到嘴邊了的酒,又放下不喝了。

  鄂倫岱心里清楚,九爺這是在怪罪他。那年,鄂倫岱千不該,萬不該,在康熙皇上晏駕時(shí),倒戈幫助了四爺胤禎,和十三爺允祥一起,殺掉了豐臺大營的成文運(yùn)。原來想著,讓允禩和雍正打成個(gè)平手,再讓允禵回京后坐收漁人之利,哪知卻弄成了今天的這種局面。事到如今,他后悔也來不及了,便說:“九爺,奴才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我也不想為自己表白。誰叫我是個(gè)混蟲,辜負(fù)了爺們的信托,誤了爺們的好事呢……”

  老八攔住了鄂倫岱的話頭說:“嗨!過去的事還提它干嘛?秦失其鹿,捷足者先得,當(dāng)時(shí)有當(dāng)時(shí)的情勢嘛。老十四回京后,我和他曾促膝長談了一夜,把什么都說透了。不然地話,你鄂倫岱也不會踩我這個(gè)門坎兒。我們把過去的恩恩怨怨全都拋向東流水;打起精神來再干它一次!”他起身倒了四杯酒,一一分送到他們面前又說,“來,我們同干共飲,就算是為了將來吧。”

  酒是喝了,可老九卻仍是鼓不起勁兒來。阿爾松阿說:“八爺,您的心思我明白,但話還沒說透,九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這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盤棋,每下一盤,就各有不同。要我說,究竟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噬线@種孤家寡人的作法,這種寧當(dāng)獨(dú)夫的作法,他就不會翻船?”

  鄂倫岱卻不敢茍同:“你說得可真輕巧!我們只要占不了中央地位,就無法扳回這局面!就拿這次搜宮說吧,是老隆親自布置的。多么周密,多么順當(dāng)!先占了紫禁城和暢春園,再拿下豐臺大營,然后發(fā)文天下,說‘皇上在外蒙難’,擁立三阿哥弘時(shí)先當(dāng)上攝政王。你們說,老隆這一套,算得上天衣無縫了吧?可是,一個(gè)老梆子馬齊橫里打出一炮來,就鬧得全局皆敗!馬齊不就是個(gè)活棺材嗎?可他就敢擋住九門提督的大兵,讓十三爺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弄得我們?nèi)姼矝]!你們再看看,年羹堯今日進(jìn)京那氣派。好家伙,天下轟動,就差沒人給他加九錫、進(jìn)王爵了,F(xiàn)在皇上身邊,文有張廷玉和方苞,武有年羹堯這些幫兇,你們還能說他是獨(dú)夫?松阿,你知道侍衛(wèi)有多大的用處嗎?女人們生孩子時(shí)X疼,敢情你是男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兒。至今,劉鐵成那小子,還一心一意地在疑著我,想著準(zhǔn)是我放進(jìn)了隆科多,這‘謀逆’的罪名,還戴在我頭上呢!八爺,我鄂倫岱從來不是松包蛋,也不是怕死鬼。你得給奴才一個(gè)章程。”

  阿爾松阿也不是好惹的,他齜著大板牙一笑說:“行啊,我的兄弟,你這會兒想起來要和八爺撕擄個(gè)明白嗎?只怕是遲了點(diǎn)吧!”

  允禩看看阿爾松阿說:“你這話說得荒謬!鄂倫岱是那種賣友賣主的人嗎?他要是想和我犯生分,今晚他就不來;就是來了,也不會說這些話了。原先我只想著,鄂倫岱是個(gè)火爆性子,說多了,怕他沉不住氣露了風(fēng);他還是個(gè)心里不裝事的人,一說清反倒讓他瞻前顧后的,本來沒事反倒有事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從前的事情全部怪我,怪我沒和鄂倫岱說清楚。這里,我向鄂倫岱賠個(gè)情,咱們都把這事兒撂開手,行嗎?”說著,他站起身來,朝著鄂倫岱就是深深一躬。

  鄂倫岱驚得連忙伸手扶住說:“八爺,你要折殺奴才嗎?早先的事兒,奴才悔斷了腸子憋炸了肺,說什么也晚了。八爺,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話,說清了,奴才就是死,也死得明白……”他說得動情,竟不禁淚水奔流了。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