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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開悟開場白

  論開悟開場白

  賈題韜

  我作了一首打油詩,作為這次講演的開場白:

  昔緣未了論開悟,今又葛藤試解環(huán);

  此事當人須直取,吃瓜莫受賣瓜謾!

  因為過去我曾講了論開悟這個題目,但沒有講完,所以說是“昔緣未了”,我現(xiàn)在還同大家一起象理葛藤一樣地來繼續(xù)討論這個問題。“葛藤”是禪宗習用的語言,是指說話太多象蔓草那樣糾纏不休,這里用來比喻人說話不完,或者講的不盡恰當。但是,要真正懂得這個道理,需要你自己去親證,單聽別人講是不行的,必須聞而思,思而行,行而親證,這是你自己的事。比如吃瓜,瓜是苦是甜還必須由你親口去嘗一嘗,不要光聽賣瓜的說長道短,佛法究竟如何,也是需要你自己去直接體驗的!

  關于“開悟”,我們大家都是學佛的,都知道開悟的重要性。佛教是無神論,大家必須把這一點認識清楚。學佛完全靠自己來解脫自己,這就是佛教的特色。其它宗教主要依靠外力,只有佛教是靠自己解放自己。因此,開悟在其它宗教里并不算什么重要問題,而在佛教里卻是最最重要的問題。開悟是要你自己開悟。只有開悟才能明確宇宙人生是怎么一口事,你自己也才能有個下落。如果不開悟,在佛教里來說,是沒有什么力量能來代替你解脫的。我們知道,釋迦牟尼佛曾經(jīng)訪問了多少的外道啊,可是并沒有解決他所想要解決的(生死)大問題,最后還是回到菩提樹下,靜坐思維,自己下手來解決,終于開悟了!然后根據(jù)他所悟到的道理創(chuàng)立了佛教。佛說法四十九年,他講的,也就是把他開悟所見到的東西給眾生介紹出來,令眾生開悟。佛由開悟獲得了解脫,佛教里的一切設施,都是集中在使眾生開悟這一點上的。譬如“受戒”,就是為了約束身心,為開悟作準備。因此,大家不要怕守戒,守戒的后面有開悟,有使你脫胎換骨的靈丹妙藥讓你受用。佛法并不是故意要把你身心捆起來,故意讓你不舒服。你要想了脫生死,你就必須把你那不應該做的事情放下,讓“戒”澡雪你的精神,斧藻你的性靈。否則,開悟就沒有希望!再拿修定來說吧,“定”在佛教里是非常重要的,現(xiàn)在不是很時髦氣功嗎?氣功就是佛教禪定的初步,僅僅屬于佛教的一小部分。佛經(jīng)里面沒有氣功這兩個字,并不是沒有氣功這個東西。不僅僅有,真正要講氣功,那才是佛教拿手好戲呢!但是,佛教的目的不在氣功上,這就是區(qū)別。佛教的開悟也不全在“定”上,定雖是需要的,但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守戒也是佛教的一種手段,二者的目的只有一個——開悟!

  又如佛教最重視慧學;蹖W有三種:一聞慧,如看經(jīng)、聽經(jīng)等;二思慧,聞了以后要繼之以思察,不能機械地接受。起碼要在思想上轉個圈,研究研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三修慧,光有思察還不行,必須要去修,守戒和習定都應當包括在修慧里。為什么要“受戒”?受了戒又應當怎樣護持?為什么要修定?如何修定?由實踐而獲得決定的認識當然是慧學了。

  開悟屬于修慧,但修慧并不一定等于開悟。而一般的修慧,其目的仍然是為了開悟。

  總之,戒也好,定也好,慧也好,根本目的都是為了開悟這件事,佛說了四十九年法,也無非就是為了使眾生開悟這件事。所以,開悟在佛教里來說是無比的重要。

  說到這里,我想給大家簡單地介紹一下我學佛的一段思想過程,這對大家的學習也許有些好處。我原來對佛教也搞不清楚,以為佛教是宗教,宗教就是迷信,既是迷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我是大學生嘛,受的是科學教育嘛!畢業(yè)以后,我就在我們那個學校里教邏輯課,邏輯是講思維的方法和規(guī)律的。由于各種科學都要依據(jù)一定的邏輯即規(guī)律性,所以邏輯又稱為科學的科學。我在教課的時候涉及到了“因明”,“因明”是東方的邏輯,而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佛家的邏輯。盡管因明并非發(fā)源于佛教,但其發(fā)揮、光大、向前推動,佛教是有貢獻的。同時,“因明”學術思想上和實際運用上也成為佛教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當初講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曾懷疑:佛教是迷信的,為什么還有這樣的邏輯體系,可能還是有點道理吧?研究了因明之后,了解到和西方邏輯確有許多共同點,因而想到佛教可能還有別的好東西,這樣開始了研究唯識。抗戰(zhàn)期間,我到了成都,成都一些佛教界的朋友還稱我為“唯識家”哩!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呢?那個時候西藏喇嘛到成都的很多,他們來了后,傳的是中觀和密宗。中觀在西藏破認為是最高級的佛教理論,西藏佛教徒對于唯識不象內(nèi)地佛教學者那樣重視,更不作系統(tǒng)的研究,而只是在講中觀的時候,附帶地學一點。其實他們在學的過程中,與其說學唯識,倒不如說是在破唯識更確切一些,他們一面學,一面破,結果是學完了也破完了。當時成都一般的學佛人,感到密宗修持的神秘,中觀破唯識的新奇,大多數(shù)標榜自己是中觀派。我那時從北方來,已對唯識方面作過一番研究,曾傾向于奘學,對此就有點不服氣。又認為我們是學科學的嘛,如鋼鐵一樣,愿意鍛煉鍛煉自己,就和他們交了交手。當時在成都所謂的“中觀家”大概有二十多位,在交換了意見之后,往往為此而發(fā)生辯論,他們就送給了我“唯識家”的稱號!可是,我學唯識并不迷信于唯識。當時我對唯識也已有好多疑問,也是在腦子里轉過來轉過去而得不到解決的。因此,對他們的說法,不管怎么樣,我愿領教。就在那時,開始研究了中觀。過去的事說起來話長,我在這里只能簡略地提一下而已。

  現(xiàn)在把話又說回來。

  “唯識”,我們知道這是玄奘大師留印十六年所專研的,此宗的著作特點是條理謹嚴,分析周密,非常接近科學。但由于文字過于簡練,有關辯難問題,多采取因明方式,加之法相詞匯很多,審名定義都有一定的界說,不能望文生解。所以,真能學進去的人并不多。唯識的學說中,最突出的就是建立了阿賴耶識。唯識之所以名為“唯識”,根據(jù)唯在于此。拿現(xiàn)在的語言講,大體就是說精神方面有一個統(tǒng)一的作用。譬如:我們的眼睛看到的“色”,耳朵聽到的“聲”,舌頭嘗到的“味”等等,眼不管“聲”,耳不管“色”,誰也不管誰,分工各各不同。眼、耳、鼻、舌、身、意統(tǒng)稱為“六識”,是人們共認的精神作用,可是仔細想一想,人身上有許多事情。六識是管不了的。譬如,人長頭發(fā)是誰管的,吃下飯去沒有人管,然而,飯一下咽,該變紅血球的變紅血球,該變白血球的變白血球,該排泄的排泄,該運輸?shù)绞裁吹胤降木瓦\輸?shù)绞裁吹胤?并且一點兒也不錯,這是誰管的?再者,過去的事,我們現(xiàn)在還記得,這是誰管的?是眼睛?是耳朵?它們都不管!然而所有過去的事情,它完全有檔案,整理的非常好,給你儲存起來、聽你使用、請問又是誰司其責?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佛教講三世:即過去世、現(xiàn)在世、未來世,那么,人死后是什么東西把這一切都帶到下一世去呢?這一切唯識家都是以阿賴耶識來說明的!佛教講輪回,一般都用十二因緣來講。無明緣行,“無明”,是愚昧、執(zhí)有實我,因此發(fā)生出來的行為當然是錯誤的。以“行”為緣產(chǎn)生了“識”,入了胎,長出“名色”亦即身心,逐漸產(chǎn)生了“六入”,即眼耳鼻舌等各種官能。出胎以后和色聲香味等外境接觸,有了“觸”就有了感受,有了感“受”就產(chǎn)生“愛”惡,“愛”就有了“取”,現(xiàn)在我們大家正處在這個“愛”、“取”的階段上,即正在“愛”、

  正在“取”。取的結果就有了業(yè),因為造了業(yè),雖然這一輩子結束了,但下一輩子就不能不“生”,“生”了就有“死”在等待著。這十二因緣,是佛教說明三世輪回的一個基本公式。但這一理論的問題,就在于到底是什么東西在這一輩子完了,能把這一輩子的很多東西帶到下一輩子去呢?是眼睛嗎?耳朵嗎?身軀嗎?這都不可能!因為,身體已完了嘛!唯識家說,作用在于阿賴耶識!它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把你前生所作的善惡業(yè)全都帶到今世來,又把今生所作善善惡惡的業(yè)帶到后世去!又如有關氣功中的特異功能問題,依唯識家說作用就在阿賴耶識,這個功能原來就在阿賴耶識里,被一般的現(xiàn)行掩蓋起來。如果把一部分現(xiàn)行活動壓制下去,阿賴耶識的另外一些功能就會顯現(xiàn)出來。實則唯識家在談到阿賴耶識的功能并不止此。內(nèi)而根身器界,外而山河大地乃至銀河系統(tǒng),擴大到無量無邊的世界都是阿賴耶識所變。這就有點玄了!玄嗎?其實也不玄!比如同一個環(huán)境,為什么各人的感受不同呢?同是南方人,浙江、江蘇人吃辣椒就不習慣,而四川人,湖南人則絕大多數(shù)非吃辣椒不可。一樣的辣椒,他吃了很香,你吃著難受!這就說明各人的阿賴耶識所變的環(huán)境并不一樣。所以,在唯識家看來,無量的世界——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等等看著似乎是在一塊,實際上各是各的,這就是唯識的道理!一句話即“心外無境”,所以稱為唯識。在研究中我的思想上存在有不少的問題。什么問題呢?我們知道阿賴耶識里有許許多多種子,有好的,也有壞的。那么壞的種子怎樣會消滅呢?在唯識家來說,阿賴耶識中有一部分是有漏種子,有一部分是無漏種子。當有漏種子現(xiàn)行時,無漏種子被掩蓋起來了,修行到一定程度,就有無漏種子現(xiàn)行,有漏種子就被壓制下去。但是,這有漏種子雖被壓制下去,它還是在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它以后就不會再造反嗎?唯一的回答是無漏種子亦可以制止有漏種子。但這能說徹底么?復次,阿賴耶識到底是一個呢還是多個呢?唯識家的答復是你我及一切眾生各有各自的阿賴耶識。這一點,拿現(xiàn)在哲學家的術語來講,就是“多元論”。“十方有情,各有八識”。那么,有情無量,八識系統(tǒng)也無量,而它們之間有無一個力量或形式維持相互間的關系,免得世界成為雜亂無章呢?

  唯識即是唯有識。那么,外界是什么東西呢?唯識家的答復是識的所緣,識是能緣。耳朵聽聲音,聲音是所緣,耳朵是能緣。離開了能緣的耳朵,聲音就沒有所緣,所以還是識。而所緣必須有實在之物體作根據(jù)呀!唯識家因此又說所緣有親所緣緣和疏所緣緣。比如我這頂帽子,大家所看到的帽子就是大家在眼睛里變了一個帽子的相,你真正看到的,是你自己所變的帽子。但是難以解釋的是就這一頂帽子,你見的跟我見的雖不完全一樣,而彼此都須承認這里有一頂帽子,是客觀的實在,是只限于此時此地才看到的,那么唯物論就成立。你所看到的,是你所緣的,是你的識所變的。但是沒有這個客觀存在,也就沒有識生起。而你所依據(jù)的那個條件是另外一個東西,那個東西就是客觀存在。我們大家都學過唯識,你能說這不是問題嗎?《成唯識論》為答復此一問題,說有疏所緣緣,客觀存在為阿賴耶識所變?nèi)匀皇亲R。難以講得通的是另一個阿賴耶識莫非也是自己的阿賴耶識所變么?你承認唯識,當然就不能不承認疏所緣緣,恰恰是這個疏所緣緣適足以成立唯物而不是唯識!當時思想上還有其他種種問題,這里就不一一詳及了。

  我因為對唯識有這么些問題,在那個時候,我就有點同情熊十力。他是唯識大師歐陽竟無的學生,他最后卻說唯識不了義,后來他寫了《新唯識論》。他說玄奘大師的印度佛學學的好,對中國的佛學體會則不深,所以他反過來卻喜歡中觀。在當時漢地佛學界說中觀比唯識高的,他是第一人。他認為唯識正面說本體越說問題越多,倒不如中觀從反面說。中觀一開始就是破,一直破到底。它從來不主張什么,如《中論》是中觀宗的代表作,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勁地破,二十七品把佛教習用的各種根本范疇破的干干凈凈。如佛教里講緣起法,緣有四緣,《中觀》第一品里就把四緣一一予以駁斥,認為都是站不住腳的。好多人讀了《中觀論》都感到抓不住什么東西,它對時間——破!空間——破!如來——破!涅槃——破!法界——破!……。熊十力認為這一味破卻是很妙,破余的味道要你自己去品嘗,唯識說來說去反而離本體越遠了。

  成都解放后我隨軍進藏,到拉薩參加了西藏佛教協(xié)會的工作。工作之余,把在成都聽到的中觀與唯識之爭的內(nèi)容就拉薩的善知識前對照了一下,知道藏傳中觀學破斥唯識的地方,確有深刻之處。不過破則破矣,而對于唯識苦心孤詣為成立業(yè)果相續(xù)的原理所建立起來的體系以及它所具有的積極作用,藏傳中觀學并沒有提出較堅實的理論可以取而代之。另外還有其它問題也不一一詳及了。

  我們在研究唯識和中觀的過程中,思想的火力都曾遇到過死角,展轉于此膠彼漆中,感到十分煩悶,而每次煩悶之余恰巧卻因看了禪宗語錄獲得了輕松愉快如釋重負,這就是我提出《論開悟》這個講題的緣由。不過,這并不能依靠講幾個公案,說幾則因緣,講些是非兩可之論所能了事的,我想從“教”和“宗”有關這一問題的材料予以比較論證,開辟一個對禪宗新的研究途徑,這將是困難的。無修無學淺陋如我,絕不敢自信可以“探驪得珠”。不過,珠雖未必能得,而冒險探驪,不怕遭沒頂之災的決心我是承擔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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