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我等述農(nóng)吃過了十杯之后,笑說道:“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夸說自己的能事,夸說不出的,罰十杯。”述農(nóng)道:“不好了,他要說我了!”我道:“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于闖禍,免吃。’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jīng)著名,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了求代之外,別無能處,只好認吃十杯的了。’說得眾人一齊望著述農(nóng)大笑。述農(nóng)道:“好,好!罵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了!”繼之道:“不要笑了。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子安道:“也不看甚么小說。”繼之道:“《三國演義》總熟的了?”子安道:“姑且說出來看。”繼之道:“我說來大家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德泉道:“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guān)公、張飛、趙云、黃忠、曹躁、孔明、孫權(quán)、周瑜——”述農(nóng)道:“叫你猜,不叫你念,你只管念出來做甚么。”德泉道:“我僥幸念著了,不是好么。”我笑道:“這個名字,你念到天亮也念不著的。”德泉道:“這就難了。然而你怎么知道我念不著呢?”我道:“我已經(jīng)猜著了,是‘劉禪\’。”子安道:“《三國演義》上哪里有這個名字?”我道:“就是阿斗。”德泉道:“這個我們哪里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了。”繼之道:“你猜了,快點出一個來。”我道:“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繼之凝思了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后出師表》。”述農(nóng)道:“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于是大眾吃了。子安道:“我們跟著吃了賀酒,還莫名其妙呢。”述農(nóng)道:“孔夫子只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了個孔夫子了,豈不是后出的師表么。”子安、德泉都點頭領(lǐng)會。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家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我道:大哥今天為何只想殺人?方才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了。”述農(nóng)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nóng)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只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我道:“并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nóng)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jié)藻-(素腰格)!三字經(jīng)》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德翁都可以猜了。”子安道:“《三字經(jīng)》本來是容易,只是甚么素腰格,可又不懂了。”述農(nóng)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yīng)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只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了。”我道:“為甚么要叫破肚?”德泉道:“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么。”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閑話,我猜著了,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卷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jīng)》。”子安道:“甚么又叫卷簾格?”述農(nóng)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卷簾子,不是從下面卷上去的么。”我笑道:“才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yè)建\’?”繼之道:“是。”述農(nóng)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后,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睹献印范洹”我接著嘆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nóng)道:“怎么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繼之道:“非但搶了去,并且亂了令了。他猜著我的,應(yīng)該他出,怎么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仿佛聽說是火,于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只見胡同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jù),歸到一個帳箱里鎖起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胡同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家回到里面,只覺得滿院子里還是濃煙。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里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胡同外頭熟店家里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lián)尰鸬,二則怕搬的人多,礙著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jù)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
“要不準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家家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么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里左右火燭,那富潤里里面住的,都是窮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只箱子里,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里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lǐng)。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lǐng)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里面只有一床花布被窩、一床老藍布褥子,那褥子并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里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臺,干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么。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xiāng)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xiāng)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xiāng)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人家。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并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xiāng)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游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xiāng)下人叩響頭哭求,只是不理。于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游行。游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xiāng)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xiāng)下人的一只牛,跑到我家里——’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jīng)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游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后,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jiān)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并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只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只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才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退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么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才一路干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xiāng)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于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xiāng)下人到那外國人家里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圣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xiāng)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xiāng)下人去告他。鄉(xiāng)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么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并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xiāng)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么!’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么。”
繼之道:“冤枉個把鄉(xiāng)下人,有甚么要緊!我在上海住了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約只要巴結(jié)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于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甚么相干!”我道:“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jié)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述農(nóng)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已經(jīng)有人做了,也未可知。”繼之嘆了一口氣。大眾又談?wù)務(wù)f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述農(nóng)也留在號里。明日是中秋佳節(jié),又暢敘了一天,述農(nóng)別去。
過了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附了招商局的普濟輪船。子安送我到船上。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了一個房艙,后來也被別人搭了一個鋪位,所以房里擠的了不得。子安到來,只得在房門口外站著說話。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因問道:“我回家去了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了了。繼之前天說起開了缺,到底不知是甚么緣故?”子安道:“我也不知底細。只聞得年頭上換了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茍才是甚么親戚。茍才到上海來找了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么,看繼翁的意思,好象很討厭他的。后來他回南京去了,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了這開缺的信了。”我聽了子安的話,才知道又是茍才做的鬼。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了,莫說開了他的缺,便是奏參了他,也不在心上的。當下與子安又談了些別話,子安便說了一聲“順風”,作別上岸去了。
我也到房里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彼此通了姓名,才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向來在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彼此談?wù)務(wù)f說,倒也破了許多寂寞。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作人起身道:“我給你泡去。”說罷,起身去了。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心中暗暗納罕。過了一會,莊作人回到房里,說道:“這回帶了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累。”我口中唯唯答應(yīng)。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仆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只拿些閑話,和他胡亂談天。
到了半夜時,輪船啟行,及至天明,已經(jīng)出海多時了。我因為艙里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閑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人也同了出來。一時船舷旁便站了許多人。我忽然一轉(zhuǎn)眼,只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伙搭客調(diào)笑。內(nèi)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眾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只不做理會。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站了一會,忽然海中起了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眾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里去了。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到了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wěn),滿艙里亂滾起來;內(nèi)中還有女眷們帶的凈桶,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足足鬧了一夜一天,方才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了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里,揀了一間住房,安置好行李。歇息了一會,便帶了述農(nóng)給我的信,雇了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杏農(nóng)。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未知訪著文杏農(nóng)之后,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家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我道:大哥今天為何只想殺人?方才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了。”述農(nóng)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nóng)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只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我道:“并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nóng)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jié)藻-(素腰格)!三字經(jīng)》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德翁都可以猜了。”子安道:“《三字經(jīng)》本來是容易,只是甚么素腰格,可又不懂了。”述農(nóng)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yīng)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只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了。”我道:“為甚么要叫破肚?”德泉道:“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么。”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閑話,我猜著了,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卷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jīng)》。”子安道:“甚么又叫卷簾格?”述農(nóng)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卷簾子,不是從下面卷上去的么。”我笑道:“才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yè)建\’?”繼之道:“是。”述農(nóng)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后,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睹献印范洹”我接著嘆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nóng)道:“怎么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繼之道:“非但搶了去,并且亂了令了。他猜著我的,應(yīng)該他出,怎么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仿佛聽說是火,于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只見胡同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jù),歸到一個帳箱里鎖起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胡同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家回到里面,只覺得滿院子里還是濃煙。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里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胡同外頭熟店家里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lián)尰鸬,二則怕搬的人多,礙著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jù)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
“要不準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家家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么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里左右火燭,那富潤里里面住的,都是窮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只箱子里,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里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lǐng)。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lǐng)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里面只有一床花布被窩、一床老藍布褥子,那褥子并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里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臺,干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么。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xiāng)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xiāng)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xiāng)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人家。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并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xiāng)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游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xiāng)下人叩響頭哭求,只是不理。于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游行。游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xiāng)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xiāng)下人的一只牛,跑到我家里——’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jīng)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游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后,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jiān)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并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只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只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才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退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么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才一路干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xiāng)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于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xiāng)下人到那外國人家里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圣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xiāng)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xiāng)下人去告他。鄉(xiāng)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么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并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xiāng)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么!’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么。”
繼之道:“冤枉個把鄉(xiāng)下人,有甚么要緊!我在上海住了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約只要巴結(jié)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于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甚么相干!”我道:“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jié)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述農(nóng)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已經(jīng)有人做了,也未可知。”繼之嘆了一口氣。大眾又談?wù)務(wù)f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述農(nóng)也留在號里。明日是中秋佳節(jié),又暢敘了一天,述農(nóng)別去。
過了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附了招商局的普濟輪船。子安送我到船上。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了一個房艙,后來也被別人搭了一個鋪位,所以房里擠的了不得。子安到來,只得在房門口外站著說話。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因問道:“我回家去了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了了。繼之前天說起開了缺,到底不知是甚么緣故?”子安道:“我也不知底細。只聞得年頭上換了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茍才是甚么親戚。茍才到上海來找了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么,看繼翁的意思,好象很討厭他的。后來他回南京去了,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了這開缺的信了。”我聽了子安的話,才知道又是茍才做的鬼。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了,莫說開了他的缺,便是奏參了他,也不在心上的。當下與子安又談了些別話,子安便說了一聲“順風”,作別上岸去了。
我也到房里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彼此通了姓名,才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向來在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彼此談?wù)務(wù)f說,倒也破了許多寂寞。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作人起身道:“我給你泡去。”說罷,起身去了。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心中暗暗納罕。過了一會,莊作人回到房里,說道:“這回帶了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累。”我口中唯唯答應(yīng)。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仆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只拿些閑話,和他胡亂談天。
到了半夜時,輪船啟行,及至天明,已經(jīng)出海多時了。我因為艙里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閑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人也同了出來。一時船舷旁便站了許多人。我忽然一轉(zhuǎn)眼,只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伙搭客調(diào)笑。內(nèi)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眾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只不做理會。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站了一會,忽然海中起了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眾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里去了。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到了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wěn),滿艙里亂滾起來;內(nèi)中還有女眷們帶的凈桶,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足足鬧了一夜一天,方才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了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里,揀了一間住房,安置好行李。歇息了一會,便帶了述農(nóng)給我的信,雇了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杏農(nóng)。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未知訪著文杏農(nóng)之后,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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