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巧逢迎爭制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

話說次日大早,劉大侉子同了黃三溜子兩個人穿了極舊的袍套上院。剛才跨進(jìn)官廳,只見各位司、道大人都是素褂,不釘補(bǔ)服,亦不掛珠。劉大侉子留心,便曉得今天是忌辰,說了一聲:“啊呀!我連這個都忘記了。”吩咐管家趕緊回去拿來,重行更換。黃三溜子還不曉得什么事情,劉大侉子告訴他方才明白。急得他一疊連聲的喊“來”,偏偏管家又不在跟前,把他氣的了不得,在官廳子里跺著腳罵“王八蛋”。各位司、道大人都瞧著他好笑。罵了一回,管家來了,他就伸手上去給他兩個耳刮子。管家不服,口里嘰哩咕嚕,也不知說些甚么,把黃三溜子氣傷了,立時立刻,就要叫號房拿片子,把這混帳王八蛋交給仁和縣打屁股,辦他遞解。劉大侉子畢竟懂得道理,恐怕別位司、道大人瞧著不雅,走上前去竭力解勸。不提防黃三溜子所借的那件外褂太不牢了,豁扯一聲,拉了一條大縫。管家趁空也跑掉了。黃三溜子還在那里生氣。齊巧巡捕拿著手本邀各位大人進(jìn)見。劉大侉子急了,就是叫人回去拿衣服一時也拿不來。俗語說的好,“情急智生”,還是劉大侉子有主意,趕忙把朝珠探掉,拿個外褂反過來穿,跟了眾人一塊進(jìn)去,或者撫臺不會看出。黃三溜子到此無法,只得學(xué)他的樣,亦是把個外褂反穿了進(jìn)去。但是袖子上一條大縫,還有一片綢子掉了下來,被風(fēng)吹著,飄飄蕩蕩,實不雅觀。無奈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一霎見了署院,打躬?dú)w坐。署院先同藩、臬兩司及幾個有差使的紅道臺,閑談了一回公事。黃三溜子是有內(nèi)線的,劉大侉子亦有藩臺先人之言,署院便有意留心看他二人。見他二人穿的衣裳與前大不相同,但是外褂一概反穿,卻是莫明其故。要問又不好問,只得悶在肚里。他兩人當(dāng)中,黃三溜子的穿戴尤其破舊,渾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毫新的,而且袖子上還有一大塊破的。署院看了一回,便掉文說道:“人孰無過?你兩位老兄亦可謂善于補(bǔ)過的了。”曹三溜子不懂署院說的甚么,私底下拉拉劉大侉子的袖子,劉大侉子把身子一幌不理他,更把他急的了不得。又聽署院說道:“你們兩位老兄,能夠從今日起,事事節(jié)儉下來,一反從前所為,兄弟極為佩服,極為歡喜。但是見了兄弟要如此,就是不見兄弟也要如此。我們講理學(xué)的人,最講究的是‘慎獨(dú)\’工夫,總要能夠衾影無慚,屋漏不愧。倘若見了兄弟一個樣子,背轉(zhuǎn)兄弟又是一個樣子,不能‘慎獨(dú)\’,便于行止有虧。兄弟天天派人在外察訪,老兄們一舉一動都是曉得的�！�

劉大侉子聽了,汗流浹背。黃三溜子依然不懂。署院又說道:“我們先君一生講理學(xué),講的就是這‘慎獨(dú)\’工夫。自從生了兄弟之后,頂?shù)较率?一直是吃的‘獨(dú)睡丸\’,一個人住在書房里,從不到上房一步。有時先母叫丫頭送茶送點(diǎn)心給先君吃,先君從不拿正眼看丫頭一眼,怕的是因人欲之私,奪其天理之正,這才算得實做‘慎獨(dú)\’二字�！备魑凰�、道大人聽到這里,因為署院說的是他老大人,一齊肅然起敬。后來署院又勉勵了大眾幾句,方才端茶送客。黃三溜子回去,又把小當(dāng)差的罵了一頓,定要叫他卷鋪蓋,后來幸虧劉大侉子講情,方才罷手。又過了兩天,撫臺便同兩司說:“候補(bǔ)道當(dāng)中新到省的黃某人,雖然是個捐班,然而勇于改過,著實可嘉!第二會來見我,竟其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一毫新東西。同他同來的劉某人,袍套果然亦是極舊,然而靴帽還嫌時派。我們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總得自己有個主意,不能隨了大眾,與世浮沉,所以黃道比起劉道來,似乎還高一層。兄弟今日不能不破例拿他做個榜樣,回來給他一個事情,獎勵獎勵他,也好勸化勸化別人。兩兄以為如何?”藩、臬兩司,連連稱“是……”。等到下來,撫院立刻下了一個札子,先叫他會辦營務(wù)處。黃三溜子得信,這一喜竟是夢想不到!次日一早上院見了撫臺,叩頭謝委,竟不知要說些甚么方好,吱吱了老半天,仍舊一個字未曾說。署院無非拿他勉勵了幾句。他除掉諾諾稱是之外,一無他語。自此黃三溜子得了差使,氣焰便與別人不同,同朋友說起話來,三句不脫署院,兩句不離營務(wù)處,賽如統(tǒng)省候補(bǔ)道當(dāng)中,沒有一個在他眼里的,劉大侉子更不消說得了。

但是從此以后,浙江官場風(fēng)氣為之大變。官廳子上,大大小小官員,每日總得好兩百人出進(jìn),不是拖一爿,就是掛一塊,賽如一群叫化子似的。從前的風(fēng)氣,無論一靴一帽,以及穿的衣服花頭、顏色,大家都要比賽誰比誰的時樣,事到如今,誰比誰穿的破爛,那個穿的頂頂破爛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說:“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過了一兩天,果然委了出來。大家得了這個捷徑,索性于公事上全不過問,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里的估衣鋪,破爛袍褂一概賣完;古董攤上的舊靴舊帽,亦一律搜買凈盡。大家都知道官場上的人專門搜羅舊貨,因此價錢飛漲,竟比新貨還要價昂一倍。過了些時,有些外府州、縣來省稟到,曉得中丞這個脾氣,不敢穿著新衣稟見,只得趕買舊的;無奈估衣鋪通通走遍,舊貨無存,甚至捏著兩三倍的錢還沒處去買一件。有些同寅當(dāng)中有交情的,只得互相借用。

后來處州府底下有一個老知縣,已經(jīng)多年不進(jìn)省了,這番因新?lián)岬饺?不得不來一次。到省之后,聽得這個風(fēng)聲,無奈為時已遲,沒處去買;而且同寅當(dāng)中久不來往,無處告貸。這位縣太爺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這時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武自鎮(zhèn)、副以下,沒有一個不遵他的號令。他不歡喜新衣服,一時風(fēng)氣大變,沒有一個不是穿的極破爛不堪的。不料這位縣太爺,這天竟著了簇新袍褂前來稟見。同時稟見的人,一班有五六個,獨(dú)他一個與眾不同。大眾都瞧著奇怪,就是署院見了也以為稀奇。

等到坐定之后,談了兩句公事,署院熬不住,板著面孔先發(fā)話道:“某老兄,你在外任久了,一直還是從前的打扮!兄弟到任之后,早已有個新章,而且還叫巡捕傳知你們各位,諒你老兄現(xiàn)在也該曉得的了?”這位知縣連忙拿身子一斜,腰背一挺,說道:“回大人的話:卑職昨日一到省,就聽得人說大人這個章程。卑職何敢故違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要去找一套舊的穿了來見大人。誰知這舊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職也買他不起�！笔鹪旱�:“這是甚么緣故呢?”知縣道:“自從大人下了這個號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人的吩咐,不敢穿新衣裳來稟見,因此不得不買舊的。估衣鋪里曉得大眾都要這個,所以舊的價錢比新的反貴得一兩倍不等。卑職這身袍褂還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別人,早已穿舊的了,卑職深知物力艱難,每逢穿到身上,格外愛惜,格外當(dāng)心,所以到如今還同新的一樣�！吨熳蛹矣�(xùn)》上有句話:‘一絲一縷,當(dāng)思來處不易�！�卑職一生最佩服是這兩句�！�

署院聽到這里,心中甚為高興,面孔上漸漸的換了一副和顏悅色,又說道:“其實舊衣裳何必定要自己去買呢,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人云:‘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何況又是舊的呢�！敝�縣更正言厲色的答道:“大人明鑒:朋友的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借了來只穿著來見大人,下去仍得送還人家。既把舊的還了人家,將來不免總要再穿新的。這便是卑職穿了舊的專門來哄騙大人的了。卑職雖不才,要欺騙大人,卑職實實不敢!今日卑職故違大人禁令,自知罪有應(yīng)得。大人若把卑職撤任、參官,卑職都死而無怨;若要卑職欺瞞大人,便是行止有虧,卑職寧死不從!”

署院聽了,心上盤算道:“想不到這人倒如此硬繃,說的話句句有理,不好怎么樣他�！绷⒖虧M面堆著笑,說道:“你老兄真是個誠篤君子,兄弟失敬得很!通浙江做官的人都能像你老兄這樣,吏治還怕沒有起色嗎?”隨手又問了幾句民情怎樣,年歲怎樣,方才端茶送客。這知縣后來又穿著新衣裳上轅稟見過幾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湯,叫他先行回任,將來出個大點(diǎn)的缺還要借重。知縣稟辭回任去后,膽小的仍然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來見。有兩個膽子稍些大點(diǎn)的,半新不舊的衣服有時候也穿件把。問起來,便說舊衣服價錢大,實在買不起。如此者,署院被人家頂過兩次,也漸漸的不來責(zé)備這個了。

署院來此查辦事件的時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約摸耽擱了一兩個月,自從接印之后,傳見屬員,清理公事,轉(zhuǎn)眼又有兩個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氣了。他自己要裝清儉,不穿皮衣,一眾官員都進(jìn)著穿了棉袍褂上院。齊巧這年又冷的早,已下過一場大雪。有些該錢的老爺,外面雖穿棉袍褂,里面都穿絲棉小棉襖,狐皮緊身,所以尚不覺冷,不過面子上太單薄些罷了。至于一般窮候補(bǔ)老爺們:因為署院不喜這個,齊巧沒得錢用,樂得早早把他當(dāng)在當(dāng)鋪里去了。誰知天氣一變,每天清早起來上衙門,可憐直凍得索索的抖。起初藩臺還遵他的功令,后來熬不住了,便說:“我們出來做官,主子原是叫我們出來享福的,不是叫我們來做化子的。官場上的人都寒酸到這個地位,明明是丟主子的臉。我從明天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貂外褂,并戴了貂帽子,前去上院。撫臺見了,很不為然,拿眼睛瞅了藩臺半天,始終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說別的。后來藩臺去后,他便同師爺們談起這事,說:“藩司某人,今日何以忽然改常?”便有個曉得藩臺底細(xì)的,回說道:“現(xiàn)在某人進(jìn)了軍機(jī),該應(yīng)他闊起來了�！笔鹪郝勓�,恍然大悟。原來這位藩臺是旗人,是現(xiàn)今吏部滿尚書某協(xié)辦的私人。昨兒奉上諭,這位協(xié)辦進(jìn)了軍機(jī),所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時硬繃起來,連撫臺都不在他眼里了。

撫臺曉得了這個緣故,雖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總不高興。第二天便自己寫了一道手諭,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幾千分,折成手折一樣,除通飭各屬分派外,一個官廳子上一定要擺上幾百本,每一個官發(fā)一本。手諭上寫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屬,不尚酬酢周旋。于接見僚屬之時,一再告以勤修已職,俯恤民艱,勿飾虛文,勿習(xí)奔竟,嚴(yán)切通飭各在案。至于衣服奢華,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適體御寒足矣,何須爭新炫富,必合時趨。本署院任京秩時,伏見朝廷崇尚節(jié)儉,宵旰憂勤,屬在臣工,尤宜惕厲。近三年來,非朝會大典,不著貂裘,當(dāng)為同官所共諒。若夫宴飲流連,最易愒時廢事;況屢奉詔旨,停止筵燕,飭戒浮靡,圣諭煌煌,尤當(dāng)恪守。為此申明前義,特啟寅僚,無論實缺、候補(bǔ),在任、在差,一體遵照。如竟視為故事,日久漸忘,即系罔識良箴,甘冒不韙。希恕戇直!此啟”

云云。等到這張手諭印了出來,署院有意特特為為拿紅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給藩臺去看。藩臺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兩聲,擱在一旁,不去理會。

第二天仍然穿著他的貴重細(xì)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廳子上,等各位司、道大人到齊之后,他老人家先發(fā)話道:“中丞的手諭,料想諸位都見過了?”各位大人齊說:“見過�！狈�臺道:“像我們這樣做官,一定發(fā)不了財�！北娙寺犓�說的詫異,一齊要請教。藩臺道:“像我們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幾十萬兩銀子存在錢莊上生利,銀子怎么不要多出來呢。我們呢,穿又講究,吃又講究,缺好亦不會剩錢,缺不好更不用說了。但是我們自己丟臉不要緊,如此堂堂大國一個方面大員,連著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國人瞧著還成個甚么樣兒呢?如今正鬧著借洋債開鐵路,你窮到這步田地,外國人誰相信你,誰肯借錢給你用?”藩臺這話,一半是莊論,一半是戲言。他原仗著他自己腰把子硬,所以才敢如此。其余的官只有相對無言,不敢回答一語。有些人故意走走開,怕風(fēng)聲傳到撫院跟前,致干未便。那知這位署院小耳朵極多,藩臺議論的話,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訴了他,把他氣的了不得,滿肚皮要想找藩臺的岔子,好動他的手。

齊巧有借錢給中國要包辦浙江鐵路的一個洋商前來拜見,談完公事,洋商見他這個寒酸樣子,便拿他開心道:“貴撫臺做官實在清廉,我們佩服得很!”署院道:“兄弟做了這幾十年的官,一個錢都不剩�！毖笊痰�:“你們貴國,這幾年為了賠款,國家也弄窮了,百姓也弄窮了。我們的意思,總以為你貴撫臺是有錢的;如今聽你的話,看你的這個樣子,才曉得你貴撫臺也是一個錢沒有。我還記憶得兩年前頭,我曾到過你們貴省一趟,齊巧亦是冬天,天氣冷得很,你們洋務(wù)局里的老爺們,一個個都穿著很好的皮袍子;這趟來看看,竟其穿不起了,可見得你們貴國的現(xiàn)在情形,實在窮得很!”署院道:“為此,所以要趕緊的想把鐵路開通。能夠商務(wù)一興旺,或者有個挽回。”洋商道:“貴省的官都窮到這步田地,我們有點(diǎn)不放心。我們的錢,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給你們。只要我們把錢借給你們,你們貴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說完這兩句話,拿眼瞅著署院只是笑。

署院這時候正為著鐵路借款的事要與洋商磋磨,今聽他如此一番言語,不覺大驚失色。又想起藩臺背后的話果然不錯,他倒有點(diǎn)先見�，F(xiàn)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個法子把事情挽回轉(zhuǎn)來。想了一想,便對洋商道:“你嫌他們窮,老實對你說,他們其實不是真窮,是我兄弟嫌他們穿的衣服太華麗,不準(zhǔn)他們穿,所以他們不能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過天來看,包管另換一個樣兒。但是穿的過于怎么講究,兄弟亦不能自相矛盾,總叫他一個適中便了�！毖笊痰�:“正是,我也奇怪,你們貴省里的厘金又好,貴國官聲上又是中飽慣的,怎么一時就會窮起來?真正叫人不相信。貴撫臺不說清楚,我是一輩子不明白的。”署院又把臉一紅,淡淡的說了幾句閑話,洋商方才辭去。署院回來心上甚是悶悶,因為大局所關(guān),不得不委屈相從。次日接見司、道的時候,他便發(fā)言道:“兄弟的脾氣是古板一路。兄弟總恨這江、浙兩省近來奢侈太盛,所以到任之后,事事以撙節(jié)為先�，F(xiàn)在幾個月下來,居然上行下效,草偃風(fēng)行,兄弟心上甚是高興。但是兄弟一個人是省儉慣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罷,不穿也罷,諸位衣服雖然不必過于奢靡,然而體制所關(guān),也不可過于寒儉。諸公出去可傳諭他們:直毛頭細(xì)衣服價錢很貴,倘然制不起,還是以不制為是;羊皮褂子價錢不大,似乎不即不離,酌乎中道,每人不妨制辦一身。兄弟當(dāng)了幾十年的京官,不瞞諸位老兄說,止有一件羊皮褂子,現(xiàn)在穿的毛都沒有了,只剩得光板子,面子上還打了幾個補(bǔ)釘,實在穿不出去。倘然另做一件,不免又要化錢,所以一直進(jìn)到如今,還是棉袍棉褂。唉!像兄弟這樣的做官,也總算對得住皇上了。”司、道大人聽了,俱各答應(yīng)著。等到出去上轎,齊巧首府、縣都趕出來站班。藩臺就拿這話當(dāng)面?zhèn)髦�了首府。首府挺著胸�?筆直的站在那里,答應(yīng)了幾聲“是”。藩臺又笑道:“以后你們倒要大大的巴結(jié)巴結(jié)洋人才是,不然可就要凍死了�！币活^說,一頭笑著上轎而去。

霎時間,把這話官廳子上都傳遍。有些老爺們同估衣鋪熟的,等不到回家,就趕去制辦羊皮褂子,有些回家拿羊皮袍子改做的也不少,還有些該錢的,為著天氣冷,毛頭小了穿著不暖和,就出了大價錢,買了灘皮回來叫裁縫做:統(tǒng)計幾天里頭,杭州城里的羊皮賣掉了好幾千件,價錢頓時飛漲。成衣匠忙的做夜工都來不及。過了五天,等下一期轅期,居然大小官員一個個身上都長了毛了,就是撫院瞧著也覺得比前頭體面了許多。從此以后,于屬員穿衣服一事就不大理會了,卻把個藩臺恨如切骨,常要動他的手,而又不敢動他的手,為他里頭有照應(yīng),腰把子硬的緣故,怕動他不倒,反為不妙,因為隱忍在心,遲疑不發(fā)。但是拿他無可如何,只好拿他的同鄉(xiāng)、親戚來出氣,凡是藩臺的私人,以及被藩臺保舉過的人,撫臺都要尋點(diǎn)錯處,拿他撤差、撤委。他卻有一件好處,這些差缺并不安置自己的私人,先檢著正途出身人員,按照次序委派。藩臺拿他無法,也只好遵他的教。

過了些時,齊巧轅期,劉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補(bǔ)道上院稟見。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這人是個绔袴出身,專會寫白字。我從前要拿他咨回原籍,是藩臺替他求下來的,大約他倆有什么淵源,今天且拿他發(fā)揮幾句再講�！毕胪�,便叫請見。劉大侉子進(jìn)來坐定之后,署院先同別位候補(bǔ)道閑談了幾句,回過臉來看看劉大侉子渾身上下,倒也無可指摘,即淡淡的說道:“劉大哥,委屈了你了!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橫豎是元寶捐來的,何苦偏偏要指個浙江呢?”此時劉大侉子見黃三溜子因穿破衣服早經(jīng)得意,自己思量:“我是同他一樣的,而且一天到的省。他已經(jīng)得了差使,料想我也不會久空的�！彼�以這一陣上衙門格外上得勤,滿心指望:“無論大小,叫我得個把差使,也好光光面子,免得被黃三溜子瞧不起�！辈涣掀娇绽锝袢丈显�,被署院似譏似諷的埋怨這們上兩句,一時摸不著頭腦,又不好回甚么,又不好答應(yīng)是,楞在那里不響。

署院又說道:“凡是捐官出來做的人有三等:頭一等是大員子弟,世受國恩,自己又有材干,不肯暴棄,總想著出來報效國家;而又屢試不售,不得正途,于是才走了這捐班一路。這是頭一等。第二等是生意賣買人,或是當(dāng)商,或是鹽商,平時報效國家已經(jīng)不少;獎敘得個把功名,出來閱歷閱歷,一來顯親揚(yáng)名,二來也免受人家欺負(fù),這種人也還可恕。第三等最是不堪的了,是自己一無本事,仗著老人家手里有幾個臭錢,書既不讀,文章亦不會做;寫起字來,白字連篇。在老子任上當(dāng)少爺?shù)臅r候,一派的绔袴習(xí)氣;老子死了,漸漸的把家業(yè)敗完,沒有事干了,然后出來做官,不是府,就是道。你們列位想想看,這種人出來做了官,這吏治怎么會有起色呢?”

署院說到這里,又把臉回過來朝著劉大侉子說道:“劉大哥,我這話可錯不錯?”劉大侉子聽說,曉得署院這話明明說的是他,把臉羞得緋紅,一句話也回答不上。署院又說道:“劉大哥,從前你們老太爺,我同他很會過幾面。他做了一任關(guān)道,很弄得兩文回去。到你老哥手里,日子一定著實好過。你有這種好日子,大可在家里享福,何必一定要出來做這個官呢?”劉大侉子道:“自從職道父親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里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以職道不得不出來。”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馬上可以發(fā)得財?shù)�。況且你們老太爺有這許多錢,怎么現(xiàn)在一個也沒有了?你老哥也算得會用的了,真正闊手筆!看你不出,倒是個大處落墨的!”

劉大侉子見署院說的話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坐立不安。齊巧今天趕上衙門,又起了一個大早,鴉片煙癮沒有過足,坐在那里,不知不覺打了一個呵欠。署院一見,得了這個題目,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說道:“劉大哥,你們一定要出來做官,我總不解。我們是沒有法子想,上了馬下不得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著再出來吃這個苦呢?譬如我如今幸虧沒有吃上鴉片煙;如果也學(xué)別人似的,抽上了癮,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煙鋪上過日子,那里還有工夫又要會客,又要辦公事呢?自從鴉片煙進(jìn)了中國,害了我們多少人,弄得一個個痿倒疲倦,還成個世界嗎?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話傳諭大家一齊知道,限他們?nèi)齻�月一齊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時候卻是不要怪我兄弟!”劉大侉子一想:“自己煙癮是大的。如今署院的話雖不是專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聽了總不免擔(dān)心�！痹较朐接X可危。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商務(wù)局的老總,也是一個候補(bǔ)道,把身子一斜,插嘴說道:“回大人的話:大人限他們?nèi)齻�月叫他們戒煙,寬之以期限,動之以利害,不忍不教而誅;做屬員的人再不振作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個人了。昨日有個新到省的試用知縣胡鏡孫胡令,在職道局里遞了一個稟帖,說是自己報效,開辦一個什么‘貧弱戒煙善會\’,求職道局里給張告示。稟帖上寫明白,大人跟前另外具稟�！笔鹪旱�:“是啊,稟貼是有一個,我看了還沒有批。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么的?戒煙原是好事情,既然開善會,為什么不取個吉祥點(diǎn)的名字咧?又‘貧\’又‘弱\’,這兩個字實在不好聽�！鄙虅�(wù)局老總道:“聽說這胡令從前是在梅花碑開丸藥鋪的。雖然捐了官已經(jīng)稟到,一直還沒有引見。為什么題這個名字,職道也問過他。他說:‘人生在世,譬如家業(yè)本是富的,吃了煙就會貧窮;身子本是強(qiáng)壯的,吃了煙就會瘦弱;因此題這兩字,無非是勸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辦得見效呢,叫這些官場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個市井,能夠靠得住靠不住,總得查查明白,才好給他告示�！鄙虅�(wù)局老總答應(yīng)著。

等到退了下來,頭一個劉大侉子,聽了署院一番話,又是心上發(fā)急,又是煙癮上來,出了一身大汗,連小棉襖都濕透了。走到大堂底下,還沒有上轎,一把袖子拖住商務(wù)局的老總,問他胡鏡孫這個會已經(jīng)開辦沒有,開在那條街上。商務(wù)局老總道:“據(jù)他稟帖上說,就在梅花碑,大約同他丸藥鋪在一塊。自從今年二月起,已將近一年了。他自家說,每天總得戒上幾十個人。每天來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報�，F(xiàn)在的局面被他弄得著實不小�！眲⒋筚ㄗ拥�:“果然靈驗,我頭一個就要去戒。怎么我來了幾個月,一直不曾曉得呢。”說罷,各自上轎而去。一霎到得公館,先過癮,再吃飯。一頭吃飯,一頭想起署院的一番話,老大擔(dān)心。

吃過了飯,立刻吩咐打轎,向梅花碑胡鏡孫丸藥鋪而來。劉大侉子自己思量:“現(xiàn)在各事都丟在腦后,且把這撈什子戒掉再想別的法子�！鞭I子未到梅花碑,總以為這爿丸藥鋪連著戒煙善會,不曉得有多大。及至下轎一看,原來這藥鋪只有小小一間門面,旁邊掛著一扇戒煙會的招牌,就算是善會了。但是藥鋪門里門外,足足掛著二三十塊匾額:什么“功同良相”,什么“扁鵲復(fù)生”,什么“妙手回春”,什么“是乃仁術(shù)”,匾上的字句,一時也記不清楚。旁邊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撫,都是些闊人。劉大侉子看了,心上著實欽敬。正在看匾的時候,這善會里的老板,就是胡鏡孫,早已得信,順手取過一頂大帽子合在頭上,趕著出來迎接憲駕。一見劉大侉子,就在街上迎面先打一個千。劉大侉子還禮不迭�？邕M(jìn)店來,胡鏡孫把他一領(lǐng),領(lǐng)到店后頭一間披屋,只容得三四個人。劉大侉子舉目觀看,房間雖小,擺設(shè)俱全。墻上掛的對子寫著“某某司馬大人雅屬”,再一看,這胡鏡孫頭上戴的是料球①,便知道他是捐過同知銜的知縣了。

①料球:料、即料貨、人造的透明物質(zhì),可用來充珠、玉、翡翠等,清時同知可用白色的透明玻璃裝飾帽頂。

少停學(xué)徒弟的送上茶來。劉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問他:“丸藥店里生意可好?戒煙的人,一天到晚,一定不會少的了?”胡鏡孫道:“大人明鑒:這丸藥店本是卑職祖父手里創(chuàng)的。自從卑職入了仕途,把丸藥鋪改了公司,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賣買,叫上頭曉得了說話�！甭�慢的兩個人講到戒煙的一事。胡鏡孫竭力稱贊他的戒煙丸藥如何靈驗,又說:“一天到晚,總得有一二十號人來戒,實在來不及�！闭�說著話,齊巧學(xué)徒弟的進(jìn)來拿東西。胡鏡孫故意問他道:“現(xiàn)在戒煙的人,已經(jīng)有多少號了?”這個徒弟不提防他問,一時順嘴說了出來,說道:“只有大前天有個人買了一包丸藥去,這兩天一直沒有人來問過信�！焙�鏡孫聽了這兩句話,急得臉上緋紅,連忙說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是我糊涂。他是丸藥店里的徒弟,戒煙會另有司事承管,這事須得問司事才知道,問他是不曉得的�！眲⒋筚ㄗ拥�:“我不管戒煙的人多人少,我只問你這丸藥吃了可靈不靈?”胡鏡孫道:“卑職這丸藥,比如有一錢的癮,只消吃兩粒丸藥,等到煙癮上來時候,一吃下去就抵當(dāng)?shù)米?比仙丹還靈。二錢癮,吃四粒,四錢癮,吃八粒。弄到后來,只要吃丸藥就夠了,用不著吃煙了�！�

劉大侉子道:“我從京里來的時候,路過上海,聽說上海也有一種什么戒煙丸藥,是咖啡做的。雖然能夠抵得煙癮,然而吃了下去,受累無窮,一世戒不脫的。不要你這丸藥亦是那個東西做的?”胡鏡孫聽了詫異道:“咖啡只好當(dāng)茶吃,從來沒有聽說可以抵得煙癮的。想必外國人又出了甚么新法了?”劉大侉子道:“外國人想賺錢的法子本來很多。”胡鏡孫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不要是嗎啡罷?”劉大侉子聽他一提,心上亦明白過來是嗎啡,但是不肯自己認(rèn)錯,怕人家笑他外行,也把臉一紅道:“不管他是咖啡是嗎啡,橫豎是外國來的就是了�！焙�鏡孫道:“卑職開辦這個善會是發(fā)過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嗎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不信,請驗�！闭f著,順手在抽屜里取出一包戒煙丸藥。劉大侉子接過一看,果然不錯,有此十字,一頭看,又一頭念了一遍。

剛剛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聲呼喚起來,登時合店的人都趕到后頭來看。再一聽,不是別事,原來為這邊廚房里有個學(xué)徒的燒開水泡飯吃,燒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沖,轟了煙筒,火星直冒,隔壁人家當(dāng)是起火,登時聲張起來。虧得這邊人手眾多,上屋的上屋,打水的打水,灌了幾桶的水,弄得灶肚里開了河,灶也壞了,火也滅了。胡鏡孫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顧不得店堂內(nèi)有客無客,手里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里,舉頭朝上,不住的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白衣觀世音菩薩!”劉大侉子見他家有事,只得辭別回去。胡鏡孫還要再三的相留,劉大侉子不肯,只得送了出來。胡鏡孫道:“大人如要戒煙,卑職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藥過來�！眲⒋筚ㄗ拥�:“用不著這許多,吃了有效驗再來取�！闭f罷,上轎而去。胡鏡孫趕到街上站了一個班,還他做卑職的規(guī)矩,方才進(jìn)店。要知劉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煙戒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