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quán)門 獻(xiàn)巨金癡心放實缺

卻說賈大少爺自從城里出來,回到下處,正想拜訪黃胖姑,告訴他文殊道院會見姑子的事,不料黃胖姑先有信來。拆開看時,不知信上說些甚么,但見賈大少爺臉色一陣陣改變,看完之后,順手拿信往衣裳袋里一塞,也不說甚么。當(dāng)夜無精打彩,坐立不寧。他本有一個小老婆同來的,見了這樣,忙問緣故,他也不說。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吩咐套車,趕到黃胖姑店里。打門進(jìn)去,叫人把胖姑喚醒。彼此見了面,胖姑便問:“大爺為何起得怎般早?”賈大少爺?shù)?“依著我,昨兒接到你信之后,就要來的。為的是常常聽見你說,你的應(yīng)酬很忙,一吃中飯,就找不著你了,所以我今兒特地起個早趕了來。我問你到底這個信息是那里來的?現(xiàn)在有這個風(fēng)聲,料想東西還沒出去?”黃胖姑道:“本來前天夜里的事情,他昨兒才曉得。就是要出去,也決計不會如此之快。不過我寫信給你,叫你以后當(dāng)心點,這是我們朋友要好的意思,并沒有別的!

賈大少爺?shù)?“看來奎官竟不是個東西!我看他也并不紅,前天晚上也沒有見他有過第二張條子,卻不料倒有這們一位仗腰的人!”黃胖姑道:“說起來也好笑。就是打聽你的這位盧給事,五年前頭,也是一天到晚長在相公堂子里的。他老人家在廣東做官,歷任好缺。自從他點了翰林當(dāng)京官,連著應(yīng)酬連著玩,三年頭里,足足揮霍過二十萬銀子。奎官就是他贖的身。等到奎官贖身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大玩了。因為他一向最歡喜唱大花臉,所以就愛上了奎官。然而論起奎官來,也虧得有此一個老斗幫扶幫扶;如果不是他,現(xiàn)在奎官也不曉得到那里去了。”賈大少爺?shù)?“他問我是個什么意思呢?”黃胖姑道:“你別忙,我同你講:這位盧給事名字叫盧朝賓,號叫芝侯,還是癸未的庶常,后來留了館。那年考取御史,引見下來,頭一個就圈了他。不久補了都老爺,混了這幾年,今年新轉(zhuǎn)的給事中。他同奎官要好,他替他贖身,他替他娶媳婦,他替他買房子,吃他用他都不算?賰煽谧油惾缫粋人。如今是奎官媳婦死了,他去的漸漸少了。齊巧那天是奎官媽生日,他晚上高興跑了去,剛碰著你在那里鬧脾氣。等你出門,他就問奎官,叫奎官告訴他。昨兒奎官為著得罪了你,怕我臉上下不去,到我這兒來賠不是。我問起奎官:‘昨兒有些什么人到你那里?’他就提起這盧芝侯。我問他:‘賈大人生氣,盧都老爺曉得不曉得?’他說:‘盧都老爺來的時候,正是賈大人摔酒壺的時候,后來的事情統(tǒng)通被他老人家都曉得了!耶(dāng)時就怪奎官,說:‘賈大人是來引見的,怎么好把他的事情告訴他們都老爺呢?’奎官說:‘我見賈大人生氣,我一步?jīng)]離,我并沒有告訴他。又問我們家里,也不曉得那一個告訴他的’。所以我昨兒得了這個風(fēng)聲,立刻寫信通知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人,名聲是要緊的,既然大家相好,我所以關(guān)照!

賈大少爺?shù)?“費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于有別的事情罷?”黃胖姑道:“那亦難說。他們做都老爺?shù)?聽見風(fēng)就是雨,皇上原許他風(fēng)聞奏事,說錯了又沒有不是的!辟Z大少爺一聽,不免愁上心來,低首沉吟,不知如何是好。歇了一會,說道:“千不該,萬不該,前天吃醉了酒,在你薦的人那里撒酒風(fēng),叫你下不去!真正對你不住!大哥,我替你賠個罪!闭f道,便作揖下去。黃胖姑連連還禮,連連說道:“笑話笑話!咱們兄弟,那個怪你!”賈大少爺?shù)?“大哥,你京里人頭熟,趁著折子還沒有出去,想個法兒,你替我疏通疏通,出兩個錢倒不要緊。”

黃胖姑聽了歡喜,又故作躊躇,說道:“雖說現(xiàn)在之事,非錢不行,然而要看什么人。錢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豈不是白填在里頭?幸虧這位都老爺,這兩年同奎官交情有限,若是三年頭里,你敢碰他一碰!但是這位都老爺是有家,見過錢的,你就送他幾吊銀子,也不在他眼里。不比那些窮都見錢眼開,不要說十兩、八兩,就是一兩、八錢,他們也沒命的去干。我們自己人,還有什么不同你講真話的。前兒的事情,也是你大爺過于脫略了些,京城說話的人多,不比外面可以隨隨便便的。至于盧芝侯那里,我不敢說他一定要動你的手,然而我也不敢保你一定無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當(dāng)作外人,我還有不盡心竭力的嗎!闭f著,賈大少爺又替他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多謝大哥!

黃胖姑一面還禮,一面又自己沉吟了半天,說道:“芝侯那里,愚兄想來想去,雖然同他認(rèn)得多年,總不便向他開口,碰了釘子回來,大家沒味。我替你想,你若能拚著多出幾文,索性走他一條大路子,到那時候,不疏通自疏通,你看可好?”賈大少爺摸不著頭腦,楞住不語。黃胖姑又說道:“算起來,你并不吃虧。你這趟來本來想要結(jié)交結(jié)交的,如今一當(dāng)兩便,豈不省事。依我意思:你說的那些甚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我勸你不必走。你要走還是軍機大臣上結(jié)交一兩位,凡事總逃不過他們的手;你就是有內(nèi)線,事情弄好了,也總得他們擬旨。再不然,黑八哥的叔叔在里頭當(dāng)總管,真正頭一分的紅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同軍機上他們都是連手。你若是認(rèn)得了這位大叔,不要說是一個盧都老爺,就是十個盧都老爺也弄你不動。何以見得?他們折子上去,不等上頭作主,他們就替你留中了。至于那些姑子,你認(rèn)得他,他們就是真能夠替你出力,他們到里頭還得求人,他們求的無非仍舊還是黑大叔幾個。有些位分還不及黑大叔的,他們也去求他。在你以為這當(dāng)中就是他一個轉(zhuǎn)手,化不了多少錢,何如我叫八哥帶著你一直去見他叔叔,豈不更為省事?前天我見你一團高興要去找姑子,我不便攔你。究竟我們自己弟兄,有近路好走,我肯叫你多轉(zhuǎn)彎嗎?”

賈大少爺?shù)?“本來我要同你說,我昨兒好容易問了我們老世伯,才曉得這姑子的名字莊處,誰知奔了去并不是那個姑子。還有好笑的事要同你講!秉S胖姑道:“什么好笑的事?”賈大少爺把車夫說姑子不正經(jīng)的話述了一遍。黃胖姑道:“本來這些人不是好東西,你去找他做什么呢?但是愚兄還有一言奉勸你老弟:現(xiàn)在正是疑謗交集的時候,這種地方少去為妙。一個奎官玩不了,還禁得住再鬧姑子?倘或傳到都老爺耳朵里,又替他們添作料了!

賈大少爺一團高興,做聲不得,只得權(quán)時忍耐,談?wù)撜?jīng),連連陪著笑說道:“大哥的話不錯,指教的極是。……小弟的事全仗大哥費心,還有什么不遵教的。但是走那條路,還得大哥指引!秉S胖姑道:“你別忙。今天黑八哥請你致美齋,一定少不了劉厚守的。到了那里,你倆是會過的,你先拿話籠住他,私底下我再同他替你講盤子。你曉得厚守是個什么人?”賈大少爺?shù)?“他是古董鋪的老板。”黃胖姑哼的一笑道:“古董鋪的老板!你也忒小看他了!你初到京,也難怪你不曉得。你說這古董鋪是誰的本錢?”賈大少爺一聽話內(nèi)有因,不便置辭。黃胖姑又道:“這是他的東家華中堂的本錢!”賈大少爺?shù)?“他有這個繃硬東家,自然開得起大古董鋪了。”黃胖姑道:“你這人好不明白!到如今你還拿他當(dāng)古董鋪老板看待,真正‘有眼不識泰山\’了!”賈大少爺聽了詫異,定要追問。黃胖姑道:“你也不必問我。你既當(dāng)他是開古董鋪的,你就去照顧照顧,至少頭二萬兩銀子起碼,再多更好。無論甚么爛銅破瓦,他要一萬,你給一萬,他要八千,你給八千,你也不必同他還價。你把古董買回來,自然還你效驗!辟Z大少爺聽說,格外糊涂,心上思想:“一定是我買了他的古董,便算照顧了他,他才肯到中堂跟前替我說好話!北惆堰@話問黃胖姑道:“可是不是?”黃胖姑道:“天機不可泄漏!到時還你分曉!

賈大少爺將信將疑,自以為心上想的一定不錯,便也不復(fù)追問,停了一刻,說道:“華中堂這條路是一定要走的了。還有別人呢?黑大叔那里幾時去?”黃胖姑道:“你別忙。華中堂的路要走;軍機上不止他一個,別人那里自然也要去的。你不要可惜錢,包你總占便宜就是了!辟Z大少爺?shù)?“你老哥費了心,小弟還有什么不曉得!秉S胖姑道:“事不宜遲,要去今天就去。你在我這里坐一會兒,等我替人家辦掉兩樁事情,等到一點鐘我們一塊兒上致美齋!辟Z大少爺?shù)?“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來打攪你,我到別處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來,等到打過十二點鐘我來同你去!闭f罷,拱拱手別去。

這里黃胖姑果然替人家辦了若干事,無非替人家捐官上兌,部里書辦打招呼,以及寫回信,打電報,大小事情,足足辦了十幾件。真正是“能者多勞”。幸虧他自己以此為生,倒也不覺辛苦。等到事情辦完,恰恰打過十二點,賈大少爺已經(jīng)來了,約他一同去赴黑八哥的約,飯后同到劉厚守鋪子里買古董。說罷同出上車。

霎時到得致美齋,客人絡(luò)續(xù)來齊,亦無非是昨天幾個,但是沒有錢、王二位。卻添了一位,也是進(jìn)京引見的試用知府。這位知府姓時,號筱仁,乃山西人氏。賈大少爺敘起來,還有點世誼。賈大少爺?shù)搅伺_面上,竭力的敷衍劉厚守,黑八哥兩個,很露殷勤。劉厚守因預(yù)先聽了黃胖姑先入之言,詞色之間也就和平了許多,不像前天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一霎席散,天色還早。劉厚守要回店,賈大少爺便約了黃胖姑跟他同走。溥四爺又再三叮囑晚上同到順泉家吃飯。賈大少爺因為奎官之事,面有難色,尚未回答得出。黃胖姑道:“你跟著我們一塊兒玩,只要不撒酒風(fēng),包你無事!本烤顾秦澩娴娜,也就答應(yīng)下來,分別上車,各自回去。

霎時黃、賈兩人到了大柵欄劉厚守古董鋪,下車進(jìn)去。劉厚守已先回一步,接著讓了進(jìn)去,請坐奉茶。賈大少爺是初到,不免又說了些客氣話。劉厚守雖同他客氣,究竟還有點驕傲之容,不能不使賈大少爺格外恭敬。當(dāng)下黃胖姑先把賈大少爺?shù)膩硪庋悦?說要選買幾件古董孝敬華中堂的。劉厚守四面一看,道:“這擺著的都是,請?zhí)艟褪橇。”賈大少爺當(dāng)下四下里看了一遍,選中一對鼻煙壺、一個大鼎、一個玉磬,還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掛屏。劉厚守道:“這對煙壺倒虧潤翁法眼挑著的。這位老中堂別的不稀罕,只有這樣?xùn)|西收藏的最多。他有一本譜,是專門考究這煙壺的。上個月底結(jié)帳,總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個,而且個個都好,沒有一個壞的,拿這樣?xùn)|西送他頂中意!辟Z大少爺聽了非常之喜。劉厚守道:“這位老中堂,他的脾氣我是曉得的,最恨人家孝敬他錢。你若是拿錢送他,一定要生氣,說:‘我又不是鉆錢眼的人,你們也太瞧我不起了!’本來他老人家做到這們大的官,還怕少了錢用?你們送他錢,豈不是明明罵他要錢,怎么能夠不碰釘子呢?所以他愛古董,你送他古董頂歡喜!

賈大少爺便托黃胖姑問一共多少價錢。劉厚守說:“煙壺二千兩,古鼎三千六,玉磬一千三,掛屏三千二,一共一萬零一百兩!辟Z大少爺意思嫌多,說:“可能讓些?”黃胖姑急忙從他身后把他衣裳一位,意思想叫他不要同劉厚守講價錢。賈大少爺尚未覺得,劉厚守早已一聲不響,仰著頭,眼望到別處去了。黃胖姑趕忙打圓場,朝著賈大少爺說道:“彼此知己,劉厚翁還肯問你多要嗎?”賈大少爺亦恍然大悟道:“既然如此,就托大哥替我劃過來就是了!眲⒑袷氐:“如果不是胖姑的面子,我這一對煙壺,任你出甚么大價錢我不賣。不瞞你二位說:我有個盟弟,亦在河南候補。上年有信來,說是也要拜在我們這位老中堂門下,托我替他留心幾件禮物。這對煙壺我本要留給他的。如今被賈澗翁買了去,中堂見了一定歡喜。不過我有點對不住我那個盟弟。”

黃胖姑同賈大少爺連連謝不置。黃胖姑又道:“厚翁肯替人家?guī)兔φf兩句好話,一句話就值一萬銀子,個把煙壺算得什么!將來潤孫的事,總還要借重厚翁大力。”劉厚守道:“我們一句話算得甚么!胖姑,你是知道的,我如今也捐了官了,老中堂跟前我也不大去,就覺著生疏了。而且現(xiàn)在做了官,官有官體,倒比不得從前可以隨隨便便了。但是一樣,從前我跟他老人家這幾多年,總算緣分還好,他待我很不錯。不是我自己胡吹,我跟他這十幾年,可沒有誤過事。所以偶爾說兩句話,或者替人家吹噓吹噓,他老人家還相信,總還給個面子!秉S胖姑道:“能夠叫他老人家相信,談何容易!像你厚翁這樣的老成練達(dá),愛惜聲名,真正難得!”劉厚守聽了,怡然自得,坐在椅子上,盡興的把身子亂擺,一聲兒也不響。

歇了一會,黃胖姑又叮嚀一句道:“如此,東西算買定,少停兄弟把錢劃過來。中堂跟前怎么送上去,索性奉托厚翁代辦一辦!眲⒑袷剀P躇道:“這件事倒要講起來看。兄弟自從上兌之后,里頭的事一直不大問信。門口另外派了人,不去找他們,中堂雖然也見得著,但是將來事情多,終究不能越過他們的手。如果去找他們,我兄弟現(xiàn)在是有官人員,不好再同他們?nèi)ブv這個,怕的是自己褻du自己。胖姑,我看這件事你還是托了別人罷!秉S胖姑道:“你的事情我曉得的,并不是要你去同他們講價錢,只要你吩咐他們一句,他們還敢不遵嗎。”劉厚守道:“這幾年我替人家經(jīng)手,實在經(jīng)手的怕了。你偏偏要來找我,沒法,你老哥的事,做兄弟的怎么好意思推頭不給你個面子!秉S胖姑立刻站起身來,請安相謝。賈大少爺也跟著請了一個安。

劉厚守道:“事情準(zhǔn)定我去辦,但是我說個數(shù)目,你不要駁我。”賈大少爺正在沉吟,黃胖姑把身子一挺,拿手把胸脯一拍道:“你說,我依你!”劉厚守道:“上頭不要錢,底下不好白難為他們。依兄弟的愚見:這分禮足值一萬,我們自己人,我亦不準(zhǔn)他們多要,我們一底一面罷!秉S胖姑看看賈大少爺,賈大少爺看看黃胖姑。賈大少爺?shù)?“一底一面是多少?”黃胖姑道:“虧你一位觀察公,一底一面還不曉得。你送的東西面子上值一萬,這零零碎碎用的錢也得一萬!辟Z大少爺意思嫌多,黃胖姑好勸歹勸,兩面竭力的磋磨。劉厚守忽然又拿起喬①來說:“我那里有工夫替人家辦這些事!”又禁不住黃胖姑再三相求,方才講明八千銀子的門包,說明當(dāng)晚就把禮物連門包送了進(jìn)去,約賈大少爺明天下午去叩見。

黃胖姑同賈大少爺見諸事俱妥,方才別去。晚上又去赴了溥四爺?shù)募s會。席散之后,黃胖姑又趕到賈大少爺寓處,同做說客一樣,又叫他拿出幾千銀子,為的軍機上不止華中堂一位,此外尚有三位,別處也得點綴點綴才好。賈大少爺見他說得有理,只得應(yīng)允。事情概托黃胖姑代辦。黃胖姑亦就勇于任事,自己一力承當(dāng),絕不推托。當(dāng)下議定明天頭一處先到華中堂那里,回來依著路再到那三家去。這四處見過之后,再托黑八哥帶領(lǐng)著去見他叔子。目下一面先托八哥同他叔子講起價錢來。一切事情都托了黃胖姑作主。賈大少爺又托胖姑另外劃出幾百銀子送一班窮都,免得他們說話。又敦囑送奎官老斗盧都老爺格外從豐。黃胖姑會意,一一允諾。因為一應(yīng)大事都已托他經(jīng)手,所以也不在這小頭節(jié)目上剝削他了。

①喬:作假。

賈大少爺?shù)扰止没厝?方才歇息。一宵易過,次日起來,賈大少爺性子急,不等下車,忙著就去叩見華中堂。至了門上,劉厚守早已安排好的了。其時中堂上朝未回,就留他在門房里坐著等候,好容易等到正午,中堂從軍機上回來,便有幾個部里的司官跟著來找中堂畫稿。公事辦過,家人們趕著上去替他回。又等中堂吃過飯,方才諸見。賈大少爺曉是這位華中堂乃是軍機上頭一個拿權(quán)的人,當(dāng)今圣眷又好,不曉得見了面要拿多們大的架子,手里早捏著一把汗。誰知及至見面,異常謙和。朝他磕頭,居然還了一揖。因為賈大少爺送這四樣禮物,說明白是拜門的贄見,所以他口口聲聲叫“老弟”。當(dāng)時坐下,先問:“老弟幾時到京的?”又問:“老人家可好?”又問:“老弟這個月里可來得及引見?”賈大少爺一一回答。末后華中堂又說到自己:“從半夜里忙到如今,一霎沒得空;如今上了年紀(jì)了,有點來不及了。我想擱下不做,上頭又不準(zhǔn)我告病!辟Z大少爺回道:“中堂是朝廷柱石,怎么能容得中堂告病呢!敝刑玫:“留著我中甚么用!也不過像俗語說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罷了!就是拼性命去干,現(xiàn)在的事也是弄不好的!辟Z大少爺見提到國家大事,恐怕說錯了話,便也不敢多講。中堂見他無話,方才端茶送客。

賈大少爺出來,又趕著去見第二家。這位軍機大臣姓黃,乃是才補的。他補的這個缺,就是周中堂讓給他的。周中堂因為自己做錯了事,保舉了維新黨,上頭不喜歡他,就上折子說是自己有病,請開去各項差使?偹闵项^念他多年老臣,賞他面子,準(zhǔn)其所奏,就叫他入閣辦事。大學(xué)士雖然不曾開缺,然而聲光總比前頭差得遠(yuǎn)了。閑話休題。單說這位黃大軍機資格雖淺,辦事卻甚為老練。見了賈大少爺,先問貴庚。賈大少爺回稱:“三十五歲!秉S大軍機道:“‘英雄出少年\’,將來老兄一定要發(fā)達(dá)的!闭f完了,也就送客。

第三家拜的這位軍機姓徐。見面之后,倒問了半天河南的情形。所問的話,無非是撫臺的缺①怎么樣,藩臺的缺怎么樣,一年開銷若干,可余若干,沒有一句要緊話。賈大少爺因為他是戶部尚書,現(xiàn)在正是府庫空虛,急于籌款之時,便說道:“職道有一個理財條陳,尚未寫好,過天要送過來求大人的教訓(xùn)!毙焐袝:“現(xiàn)在有錢也要過,沒錢也要過。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上頭催部里,部里催各省。他們有得解來,無非左手來,右手去,他們不解來,橫豎其過并不在我。至于條陳,我這里也不少了,空了拿過來消消閑。至于一定要說怎么樣,我沒有這樣才情,等別人來辦罷。”說完,亦就送客。

①缺:官位。

賈大少爺又趕到第四家,門上人回報:“大人今天不見客!苯兴^天再來。第二天去又未見著,第三天才見的。賈大少爺因四處已用去銀子三萬兩,雖然都得見面,然而都是浮飄飄的,究竟如何栽培,毫無把握。心上著急,只得又去請教黃胖姑。胖姑道:“老弟,你這是急的那一門?等你引過見,你是明保人員,定要召見的。要有什么好處,總在召見之后。等到召見之后,自然給你憑據(jù)。你不要嫌我多事,黑八哥叔叔那里,他侄兒已經(jīng)同他講好了,先送二萬銀子去見一面。如要放缺再議!辟Z太少爺?shù)?“多化幾萬銀子算不得什么,我這錢帶了來原是預(yù)備化的。但是馬上總要給我一點好處,就是再多兩個,我也拼得!秉S胖姑道:“老實對你講,要放缺,這兩個是不夠的。你要效驗,我同你說過的了,總要等到召見之后。想什么好處,預(yù)先打定主意,去同黑大叔講妥。只要一召見,上諭下來,里應(yīng)外合,那是最便沒有。你如今聽我的話,包你一點冤枉路不會走。不是你老弟的事,我也沒有這大工夫去管他,叫他去撞撞木鐘①,化了錢沒有用,碰兩個釘子再講”。

賈大少爺?shù)?“老哥,你說的話我是知道的。我的事情托了你。這個月里就要引見,日子很快,亦沒有幾天了。我看倒是黑大叔這條門路頂靠得住。”胖姑道:“我的門路是沒有一條靠不住。設(shè)或靠不住,第二三遭誰來相信我,誰來找我。就是你老弟,我同你交情再好些,你見我靠不住,你也不來找我了!辟Z大少爺?shù)?“這些話不用講了,我相信你。倒是黑大叔那里幾時去?”黃胖姑道:“這事說辦就辦,沒有什么耽誤幾天的。八哥一霎來討回信,只要你定了主意,明天就叫他帶了你去見他叔子!辟Z大少爺?shù)?“橫豎你替我把銀子預(yù)備現(xiàn)成就是了,還有別的主意么!

①撞木鐘:做沒有效果的事。

正說著,黑八哥也來了。黃胖姑把他拉在一旁,告知詳細(xì)。黑八哥過來說道:“不瞞潤翁說,我們家叔原是一個錢不要的。這二萬銀子,不過賞賞他的那些徒弟們。你不要疑心他老人家要錢。就是我兄弟替人家經(jīng)手,我們家叔亦早吩咐過,不準(zhǔn)得人家一個錢。我們是知己,又是黃胖姑托了我,我就帶你去見見。等我今天把銀子拿了去。你明天不要過早,約摸一點之后,你到我家里,我同你去見!辟Z大少爺再三稱謝,自不必說。

到了次日,賈大少爺如期而往。黑八哥忙叫套車,說是:“家叔不能出來,只有到宮里去見他!辟Z大少爺只好跟著他走。他叫下車就下車,他叫站住就站住。下車之后,一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十個彎,約摸走了十幾個院子,過了十幾重門,高高低低的臺階,也不知走了多少。他此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并無心觀看院子里的景致,只有低著頭悶走。一走走到一個所在,黑八哥叫他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八哥自己到里面院子里。伺候的人卻不少,都是靜悄悄的一些聲息都沒有。八哥進(jìn)去了半天,也不見出來。

忽聽得里頭吩咐了一句“傳飯”,但見有幾十個人一齊穿著袍子,戴著帽子,一個端著一個盒子,也不知盒子里裝的是些什么,只見雁翅似的,一個個挨排上去。又停了一會,里頭傳“洗臉?biāo)?那些人又把盒子一個個端了下來。賈大少爺曉得是上頭才用過膳,但不知這用膳的是那一位。

又停一刻,才見黑八哥從里頭出來,招呼他上去。賈大少爺頭也不敢抬,跟了就走。黑八哥把他一領(lǐng)領(lǐng)到堂屋里。只見居中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坐了一個人。桌子上并無東西,只有一把小茶壺,一個茶盅。上面那個人坐在那里,自斟自喝,眼皮也不掀一掀。賈大少爺進(jìn)來已經(jīng)多時,他那里還沒有瞧見。一面喝茶,一面慢慢的說道:“怎么還不進(jìn)來?”只見八哥躬身回道:“賈某人在這里叩見大叔!币幻嬗质寡凵o賈大少爺,叫他行禮。賈大少爺趕忙跪下磕頭。黑大叔到此方拿眼睛往底下瞧了一瞧,連說:“請起!∥夷昙o(jì)大了,還不動禮。老大,給他個座位,坐下好說話!辟Z大少爺還不敢坐。黑大叔又讓了一次,方才扭扭捏捏的斜簽著身子,臉朝上,坐了半個屁股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問他父親好。賈大少爺連忙站起來回答,又說:“父親給大叔請安!焙诖笫迓犃瞬自在,對他侄兒說道:“他可是賈筱芝的少爺不是?”八哥回稱一聲“是”。黑大叔又回過臉兒朝賈大少爺說道:“你父親叫我大叔,你是他兒子,怎么也叫我大叔?只怕輩分有點不對罷?”說完,哈哈大笑。賈大少爺一聽此言,惶恐無地,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楞了半天,剛要開口,黑大叔又同他侄兒說道:“你領(lǐng)他到外頭去歇歇,沒有事情,可叫他常來走走。都是自己孩子們,咱亦不同他客氣了!辟Z大少爺聽說,只好跟了黑八哥退了出來。他退出去的時候,還一步步的慢走,意思以為大叔總得起身送他。豈知黑大叔坐在那里動也不動。賈大少爺報著自己的名字,告別了一聲,只見大叔把頭點了一點,一面低了下去,連屁股并沒有抬起,在他已經(jīng)算是送過客的了。

賈大少爺出來,也不知黑大叔待他是好是歹,心上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兒心頭亂撞。仍舊無心觀看里頭的景致,跟著黑八哥一路出來,曲曲彎彎,又走了好半天,方到停車的所在,仍舊坐了車,電掣風(fēng)馳的一直出城,到得黃胖姑錢莊門口,下車進(jìn)去。此時黑八哥因有他事,并未同來。黃胖姑接著,忙問:“今天去見著沒有?”賈大少爺回稱:“見著的!秉S胖姑立刻深深作了一個揖,說道:“恭喜恭喜!”賈大少爺一面還禮,一面問道:“見他一面有什么喜在里頭?”黃胖姑道:“你引見見皇上倒有限,你能夠見得他老人家一面,談何容易,談何容易!見皇上未必就有好處,他老人家肯見你,你試試看,等到召見下來,你才服我姓黃的不是說的假話!”賈大少爺依舊將信將疑的辭別回去。

這時候離著引見的日期很近了,一天到晚,除掉坐車拜客,朋友請吃飯,此外并無別事。

一天正從拜客回來,順便攏到黃胖姑店里。黃胖姑劈面說道:“我正想來找你,你來的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辟Z大少爺忙問:“何事?”黃胖姑道:“有個機會在這里,不知道你肯不肯……”賈大少爺又問:“是什么機會?”黃胖姑伸手把他一把拖到帳房里面,低低的同他講道:“不是別的,為的是上頭現(xiàn)在有一個園子已經(jīng)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項還缺不少。這個原是八哥他叔叔關(guān)照:說有甚么外省引見人員,以及巨富豪商,只要報效,他都可以奏明上頭,給他好處。朝廷還怕少了錢蓋不起個園子?不過上頭的意思,為的是游玩所在,不肯開支正帑,這也是黑大叔上的條陳,開這一條路,準(zhǔn)人家報效。我想你老弟不是想放實缺嗎?趁這機會報效上去,黑大叔那里,我們是熟門熟路,他自然格外替我們說好話。你自己盤算盤算。依我看起來,這個機會是萬萬不好錯過!

賈大少爺聽了,心上喜的發(fā)癢癢,又問道:“你包得住一定放缺嗎?”黃胖姑道:“這個自然!拿不穩(wěn),也不來關(guān)照你了。你引見之后,第二天召見下來,頭一條上諭,軍機處存記,那是坐穩(wěn)的。只要第三天有什么缺出,軍機把單子開上去,單子上有你的名字,里頭有了這個底子,黑大叔再在旁邊一帶襯,這個缺還會給別人嗎!辟Z大少爺?shù)?“設(shè)或是個苦缺,怎么樣呢?”黃胖姑道:“一分行錢一分貨。你拚得出大價錢,他肯拿行貨給你嗎?這個賣買我們經(jīng)手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騙人,以后還望別人來上鉤嗎!币幌捀褌賈大少爺說的快活起來,賽如已經(jīng)得了實缺似的,便問:“大約要報效多少銀子?這銀子幾時要繳?”黃胖姑道:“銀子繳的越快越好,早繳早放缺。至于數(shù)目,看你要得個甚么缺,自然好缺多些,壞缺少些!

賈大少爺?shù)?“像上海道這們一個缺,要報效多少銀子呢?”黃胖姑把頭搖了兩搖道:“怎么你想到這個缺?這是海關(guān)道,要有人保過記名以海關(guān)道簡放才輪得著。然而有了錢呢,亦辦得到,隨例弄個什么人保上一保,好在里頭明白,沒有不準(zhǔn)的。今天記名,明天就放缺,誰能說我們不是。至于報效的錢,面子上倒也有限。不過這個缺,里頭一向當(dāng)他一塊肥肉:從前定的價錢,多則十幾萬,少則十萬也來了;現(xiàn)在這兩年,聽說出息比前頭好,所以價錢也就放大了。新近有個什么人要謀這個缺,里頭一定要他五十萬,他出到三十五萬里頭還不答應(yīng)。”賈大少爺聽說,把舌頭一伸道:“要報效這許多么?”黃胖姑道:“你怎么越說越糊涂!我不是同你說過面子上有限嗎?報效的錢是面子上的錢,就是蓋造園子用的;你多報效也好,少報效也好,不過借此為名,總管好替你說話。至于所說的五十萬,那是里頭大眾分的。你倘若不要上海道,再次一肩的缺,價錢自然也會便宜些。”賈大少爺楞了半天,說道:“錢來不及,亦是沒有法想。但是使了這許多錢,總得弄個好點的缺,可以撈回兩個。”黃胖姑道:“五十萬呢,本來太多,而且人家一個上海道做得好好的,你會化錢,難道人家就不會化錢。你就是要,人家也未必肯讓。現(xiàn)在我替你想,隨便化上十幾萬,弄他一個別的實缺。只要有錢,倒也并不在乎關(guān)道。你道如何?”

賈大少爺?shù)?“你是知道的,我一共匯來十萬銀子,已經(jīng)用去一大半了,F(xiàn)在再要打電報給老人家。你曉得我們老人家的脾氣,我的事他是不管的,F(xiàn)在至少再湊個十萬才夠使,而且還要報效。”黃胖姑道:“報效有了一萬盡夠的了。光安置里頭,再有十萬也好了,F(xiàn)在只要你再湊十萬,我替你想法子,包你實缺到手!辟Z大少爺?shù)?“這個我知道。但是十萬銀子從那里去籌呢?”意思想要黃胖姑擔(dān)保替他去借。同黃胖姑商量,黃胖姑道:“借是有處借,但有利錢大些。我們自己人,不好叫你吃這個虧!辟Z大少爺?shù)?“橫豎幾天就有實缺的,等到有了缺,還怕出不起利錢嗎?只求早點放缺,就有在里頭了!秉S胖姑聽罷,便不慌不忙,說出一個人來。

你道這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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