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回　喬引娣冷面對君主　雍正帝抑怒說亂臣

　　李衛(wèi)領著喬引娣，慢慢地走進了侍衛(wèi)房，讓她在椅子上坐好，又點上了六七支臘燭，把小屋里照得通明�？墒牵�他們兩人卻誰也不敢開口和她說話，這場面真是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就在這時，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小蘇拉太監(jiān)走了進來，他手里端著食盒子，在桌上布好，又向喬引娣行了個禮說：“您就是喬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專門侍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喬引娣卻正眼也不瞧地說：“是嗎？那好。你去告訴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見見他，瞧瞧他長的是什么模樣！”

　　張五哥和李衛(wèi)一聽喬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話，不由得大吃一驚：哎，這女子說話怎么這樣混？可小太監(jiān)秦媚媚卻笑著說：“喲，喬大姐姐，您的話奴才不敢聽。您要死，總不能拉著奴才去墊背吧？奴才勸您還是先吃點東西好，等皇上要見時，您說話不是也多點力氣嗎？其實，您現(xiàn)在想死，是一時想不開，等您想開了時，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衛(wèi)都覺得，對這個多嘴多舌的秦媚媚，還真不能小瞧了�？�，連喬引娣都被他逗得沒了話說。她木著臉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塊小點心。然后就閉上眼睛，端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在養(yǎng)神似的。秦媚媚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喬大姐姐，奴才瞧著您和皇上還真是有緣法呢。”

　　喬引娣突然睜開了雙眼，閃著憤怒的光亮，一聲不語地緊緊盯著這個小不點太監(jiān)。

　　“喲，喬大姐姐，您千萬別這樣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嚇住了似的往后倒退著。李衛(wèi)心里明鏡一樣，他知道，這小于是在做戲呢！很顯然，這是雍正從千萬個宮里太監(jiān)們中，選了又選，挑了再挑，才找出來的一個猴兒精。只見他一臉賴皮相地對著喬引娣說上了，“喬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說一句假話。剛才您吃的飯，和您吃飯的樣子，怎么和皇上一模一樣呢？您吃的是皇上賜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見得多了，他也是這樣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塊點心，就閉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樣。您瞧，怎么就能這樣巧呢？”

　　喬引娣大概從來沒見過這樣會陪小意兒的人，她不出聲地笑了笑說：“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是嘍！”秦媚媚打了個千，提起了食盒子，又開心地笑著說，“皇上說了，我只要能逗得您一笑，就賞我五十兩黃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著哪，我可就要發(fā)大財了！”說著，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那秦媚媚又回來了。他站在門口說：“咱這次是奉旨傳話：著李衛(wèi)和喬引娣進去，皇上在風華樓上召見。今天晚了，張相不能回家，著張五哥送張相到清梵寺歇著。”

　　“是，奴才等領旨。”李衛(wèi)和張五哥如蒙大赦，一齊答應著。

　　風華樓在露華樓正西，樓上亮著八只黃紗宮燈。李衛(wèi)以為樓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來到門前，卻聽皇上在里面說：“楊名時，就這樣說定吧。你先回去；待會兒李衛(wèi)就來了。他雖然是你的學生，可你們的政見卻不同，你就不要見他了。改土歸流是朕的既定國策，既然你想不通，那就先緩些時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時，不要再遞牌子進來了，朕讓李衛(wèi)和史貽直去送送你。這里還有一包老山參，賞給你補補身子。”

　　李衛(wèi)聽皇上這樣說，連忙閃到一邊黑影里，直到看著楊名時出去，才報名請見。只聽里面回答一聲：“進來吧。”他這才小心地領著喬引娣進了風華樓。李衛(wèi)“趴”地打下了馬蹄袖跪倒：“奴才李衛(wèi)給皇上請安。”他說時，悄悄地瞧了一眼喬引娣，見她竟站在那里紋絲沒動。宮里站著的太監(jiān)和官女們個個嚇得膽戰(zhàn)心驚，心想，這女子為什么敢如此無禮呢？

　　李衛(wèi)行過了禮，回過頭來又說：“這就是喬引娣，奉旨隨著奴才來晉見皇上。”

　　雍正這才向喬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删褪沁@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的心砰砰亂跳了一陣，但又被立刻按下了。他回頭向李衛(wèi)說：“李衛(wèi)，你這趟差確實辛苦了，賞膳！”

　　李衛(wèi)忙說：“主子，別讓他們費事兒了。這里不是有主子剛吃過的御膳嗎？奴才瞧著嘴饞，奴才好久都沒吃過主子的飯了，就賞給奴才吧。”

　　雍正一笑說道：“你只要喜歡，就在下邊給你安上個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興呢。”

　　喬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說得果然不差，皇上確實是吃的這極家常的飯食。她心中一動，啊，當皇上的還這樣清廉，恐怕天下難找了。一旁跪著的秦媚媚剛要叩頭出去，卻又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別走，朕還有差使交給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這才回過頭來看著喬引娣問：“你就是喬引娣？”

　　“是，我就是喬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邊站著的養(yǎng)心殿總管太監(jiān)高無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氣，他斷喝一聲：“你這是在跟主子說話？還不跪下！”

　　雍正無所謂地一笑著：“不要難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還是不服氣的。”回頭又問，“聽說，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還有誰？”

　　“老爹、老娘還有哥哥。”

　　喬引娣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的問話會從這里開始。重陽節(jié)那天和十四爺生離死別的場面，還在她心頭縈繞。她想，皇上一定要問到十四爺，也一定會數(shù)落著十四爺?shù)牟皇�。她把自己�?a href="/remen/shengsi.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臉上掛著一層嚴霜，靜靜地等著皇上往下說。

　　“朕知道，十四爺待你很好。”雍正終于說話了，“但他是犯了國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到懲處。你知道嗎？”

　　“十四爺他，他犯了什么法？”喬引娣倔強地問。

　　“家事和你說不清，而且就是說了你也不信。國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堯派人和他聯(lián)絡。要讓他私自逃到西寧去，擁他為帝反回北京。有人買通了蔡懷璽和錢蘊斗，送進去一個條子，上寫‘二七當天下，天下從此寧’，允禵卻藏匿不報。后來又有人攛掇他出去和汪景祺接頭，雖然沒能見著，可是，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個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無親，朕卻無法寬恕，也護不了他。”

　　喬引娣臉色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噬险f的事情，有些她就在當場，有些她也略有耳聞。如果證實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遲處死嗎？她在心里掙扎一下，強口說道，“皇上要作七步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也用不著和我說這些沒根沒梢的話。況且，我是個女人，你們男人間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經(jīng)跟了十四爺，就要從一而終。十四爺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愿意跟他一齊去�；噬弦�叫我現(xiàn)在就死，我叩謝皇恩；要能讓我和十四爺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聲大笑了。”

　　雍正被她這番話鬧得呆住了。他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女子，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又說：“十四爺待你很好，但朕會比他待你更好！”

　　喬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卻說：“你剛才說，你和十四爺是一母同胞，可你為什么要這樣作踐他？你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們？”

　　“你們？朕問你，你是他的福晉嗎？是他的側福晉嗎？福晉要朕來封，側福晉要在玉碟里注冊。這些你有嗎？按大清律，像允禵這樣的罪，你是要發(fā)往黑龍江為奴的。”

　　“那就請皇上照大清律辦我好了。”喬引娣寸步不讓地說。

　　雍正微微一笑說：“這由不得你，得由朕說了才算�？傊�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貴，還是死無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喬引娣驚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著面前這位至高無尚的皇帝。她原來是想激怒他，然后一死了之�？墒�，無論她怎么頂撞，他卻為什么不生氣呢？她望著皇上的臉。顫聲地問道：“皇上，你……你要怎么發(fā)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說：“別無處分，朕就要你留在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宮女，你的身邊還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個。他不聽話時，你可以罵他，打他甚至可以奏明了朕殺了他。”

　　喬引娣驚異地看著雍正說：“原來你把我從十四爺那里奪過來，就是為了讓我侍候你。難道……你就不怕我弒君嗎？”

　　“哈哈哈哈……”雍正放聲大笑，“你越是這樣說，朕越是要留你在身邊。朕擁有天下，教化萬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這兒聽著哪！”

　　“帶她下去，告訴她宮中的規(guī)矩，換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頭。讓高無庸再給她派去三個太監(jiān)、四個宮女，日夜輪流地照顧她。好，你帶她去吧。”

　　喬引娣被帶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衛(wèi)卻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心地說：“主子，奴才想多句嘴，這樣的人可不能留在身邊哪！依奴才的小見識，或者殺掉，或者打入冷宮。這樣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悵然若失地小聲說：“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還用你說……這件事，你全都看見了，你問問你十三爺，也許他會告訴你的……”

　　李衛(wèi)千機靈萬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這里面的原因：“主子，喬引娣是因為諾敏一案才被帶到京城來的。田文鏡能和她說上話，要不，把田文鏡傳來勸勸她？”

　　雍正搖搖頭說：“不要再說她了。這是朕的私事，因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讓你去做的。”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問：“你自己的差使辦得怎樣了？”

　　李衛(wèi)振作精神說：“皇上處置年羹堯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立刻打斷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還有什么不知道？你別學他們，一見朕就只會說些頌圣的話。你要與朕說一些朕聽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問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結識江湖上的人。像漕幫、鹽幫、青幫這些碼頭上的主兒，都能聽奴才的。他們說話有時也不敢瞞著奴才，但奴才奉朱批諭旨一概不予追查。不過，也確實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

　　“說！”

　　“扎。有一些人說，年羹堯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斂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權，不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嗎？”李衛(wèi)聰明，他撿著輕的先說。雍正沒有打斷他，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還有人很狂妄。說先帝爺駕崩時，內(nèi)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堯，兩人相互勾結，私改了先帝遺詔。把‘傳位十四子’，改成了‘傳位于四子’。所以，萬歲一登基，就要先拿他們開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衛(wèi)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臉色，見他并沒有生氣，才接著又說：“有人說。年羹堯的妹子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噬喜幌瘸�了年羹堯，怕天下不穩(wěn)……后世也會議論……”

　　“還有嗎？”雍正不動聲色地問。

　　“……有人說，主子是個‘抄家皇帝’，八爺才是賢王哪！年羹堯是看著主子不是……仁君，才和八爺聯(lián)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亂他們的算盤……還有，大后薨逝時，就有人傳言說，太后是被主子氣死的。說太后讓主子善待兄弟們，可是主子不聽，母子翻了臉，太后才觸柱身亡的……年羹堯是國家功臣，他想當王爺，就和八爺、汪景祺聯(lián)手造亂。汪景祺一敗露，他們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聽得十分專注，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他快步地在殿內(nèi)走來走去，極力想掩飾著不讓火氣發(fā)作。李衛(wèi)和殿里的男女宮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他停住了腳步，盯著炕頭上懸著的“戒急用忍”的條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說：“哦，李衛(wèi)你來看，這是先帝寫給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時愛發(fā)火，才寫了讓朕時時看看，好克制住激動。唉，朕今天險些兒又要失態(tài)了。”

　　李衛(wèi)小心地走上前去，扶著雍正坐回御座說：“皇上，小人們在下邊無事生非地編造謠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驚小怪。人心是桿秤，誰不知道皇上是勤政愛民的呢？奴才以為，抓住幾個為首的，一體正法，謠言就會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聲：“李衛(wèi)，你過來一些。”李衛(wèi)走到近旁，雍正指著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叫著李衛(wèi)的小名說：“狗兒，你來看，這些都是朕剛剛批閱過的。你看，昨天朕寫了一萬字，今天已經(jīng)寫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話你還沒有說完，可是，朕是怎么對待江山社稷的，你總該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時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說的話讓朕的確生氣，比如，他們說朕是好色之徒，說朕養(yǎng)了一幫‘血滴子’，要圖里琛當頭目。只要看著哪個大臣不順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殺了他！狗兒呀，你是朕身邊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氣，多么震怒，又多么沮喪，多么傷情啊……”說著，說著，這位號稱‘鐵漢’的皇帝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

　　李衛(wèi)嚇壞了，連忙說：“主子，主子，您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說話說得不對，惹主子生氣了。奴才該死，奴才……”

　　雍正撫著李衛(wèi)的肩頭說：“你不要這樣。多少年來，朕還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問你，假如有人策動叛逆，稱兵造反，或者前來逼宮，你會怎樣做？”

　　“主子，您氣糊涂了吧？哪會有這樣的事？”李衛(wèi)驚覺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宮人們。

　　“有，確實是有！你不要怕他們這些宮人，他們中誰要敢泄了這里的密，朕就燒滾了柏油，揭掉他們的皮，就像去年用籠蒸死趙奇一樣！但，想要作亂的人，總是有的，他們都是些大人物，他們也已經(jīng)在行動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