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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一闡提人也有佛性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一闡提人也有佛性

  去年這時候,我去監(jiān)獄采訪一個即將被執(zhí)行死刑的犯人。這個戴著眼鏡,看上去相當(dāng)文弱的青年在一片麥地里將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女強奸后,竟又殘忍地將她掐死。我認為在所有的殺人犯中,強奸殺人者最不可饒恕。一般的情況下,殺人犯都是在一種極端的仇恨中將一個生命毀滅的,唯獨強奸殺人犯是在快意的滿足后又將人殺死的。

  我去采訪他時,這個青年一臉的平靜。我問他,如果再給你一個生的機會,你會怎樣?他望著窗外的天空說,哎,還會有這個機會嗎?不久,我的朋友潘軍寫出了他的第六部長篇小說《死刑報告》。這部作品受到社會廣泛的注意正在于他在作品中涉及到死刑的問題,這是一個相當(dāng)敏感的問題。我知道潘軍一直是一個主張免除死刑的人,他認為一切罪犯都是可以改造的,哪怕他是一個最殘忍的殺手。于是我告訴他說,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人持有你這種觀點,那個人是一個僧人,他的名字叫竺道生。

  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九月,位于建康城北郊的譯經(jīng)場里集中了上百名來自南北的義學(xué)高僧和學(xué)術(shù)泰斗。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一部由長安名僧法顯于十八年前冒九死一生從印度取回的《泥洹經(jīng)》終于被翻譯出來了。這是佛教史上的大事,高僧們聚集在這里,正是要對這部重要的大乘經(jīng)典的翻譯進行最后的校正。

  六卷本的《泥洹經(jīng)》早在幾天前就被分發(fā)到高僧們的手中,現(xiàn)在,正是大家集思廣益,公開發(fā)表意見的時候。正如主持者一開始所預(yù)料的,這樣的會議其實并沒有多大的意義,召集權(quán)威們聚一次會,無非是對這部經(jīng)典的問世唱一些贊歌,從而對這部大乘經(jīng)典的出世做一種熱烈的鋪墊。僅此而已。

  預(yù)定的程序已經(jīng)結(jié)束,主持人也正要宣布會議的圓滿,忽然,一個聲音從會場的一角傳來:“我有不同的意見!”高僧們扭過頭去,那發(fā)出一聲斷喝的是一位五十出頭的僧人,只見他神清目定,氣宇軒昂,有人認出,他就是青園寺的義學(xué)僧人竺道生。不久前,竺道生曾因提出“頓悟成佛”的觀點遭到建康許多人的反對。反對者認為,既然剎那間的頓悟就可以成佛,那還要修行做什么,成佛的“果位”還有什么意義?現(xiàn)在,他居然又對譯經(jīng)大師們的鴻篇巨制提出不同意見,這個人也太狂妄了吧。見大家都在看著他,道生接著又說:“我認為,這部經(jīng)中有一處重要的錯誤,經(jīng)中說到除一闡提人以外的眾生都有佛性,請問,一闡提人算不算眾生?如果說一闡提人也算眾生,為什么一闡提人就沒有佛性呢?這不是與釋迦牟尼當(dāng)初所提出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觀點相抵觸相矛盾嗎?”

  短暫的靜場后,很快就有人叫起來,說:“一闡提人是什么人?是善根斷盡之人,是不具信之人,是不死之僵尸,這樣的人如果還有佛性,豈不是說那些殺人越貨者都可赦免嗎?殺人越貨者都可赦免,國家豈不是要亂套嗎?”

  “是啊是啊,一闡提人本來就不能算人嘛,何來佛性而言?一闡提人都有佛性,人還有差別嗎?”一時間會場內(nèi)氣氛熱烈,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竺道生所提出的觀點表示反對,有人甚至就說,你竺道生算什么,盡來些歪言邪說,該不是你沒有參加這部經(jīng)典的譯制,你心生嫉妒還是什么?

  沒等批評熱浪高潮結(jié)束,竺道生又大聲說:“早在一千多年前佛陀就曾說過,佛性平等,了無差別,請問為什么要把一闡提人與其他人做一種分別呢?你能否認一闡提人不是眾生嗎,你能否認一闡提人就沒有佛性嗎?顯然,這是譯經(jīng)人的錯誤,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錯誤。”

  主持者是建康城里有名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也是這部經(jīng)典的主要翻譯者之一。聽了竺道生這樣的話,他實在是支持不住了,于是站起來說:“這位生公前番曾說頓悟即能成佛已讓我等長了見識,今又一番妙論否認經(jīng)中所說‘除一闡提人外眾生皆有佛性’的說法,那么說,這部經(jīng)是一部偽經(jīng)嗎?是我們假托佛言,欺世盜名嗎?這可不是小問題,今天,當(dāng)著大家的面,就請這位生公把話說清楚。”

  在場者大多數(shù)都是主持者的學(xué)生,老師一副委曲的面孔,更是讓學(xué)生們一個個義憤填膺,于是,一片斥責(zé)之聲像狂風(fēng)一般向竺道生刮來。其中不乏“道生邪說”、“妖言惑眾”等激烈言詞。在強大的輿論面前,竺道生覺得再申辯下去已無意義,于是不得不以沉默處之。

  主持人知道竺道生的挑戰(zhàn)已被挫敗,現(xiàn)在是他乘勝追擊的時候了,他說:“在建康這樣的佛法氣氛里,竟然會有如此蔑視道法的行為,試想如果這位生公的謬論一旦成立,我們的道場會是一種怎樣的局面?也就是說,如果對一闡提人都能寬恕,國家又將會是怎樣的局面?我認為,除非竺道生對今天的錯誤言論表示道歉,否則,我們就只能將他開除教籍,逐出道場。”

  竺道生過去就曾對建康思想界的狹隘有所感覺,今天更進一步認識到,由一些所謂泰斗們把持的學(xué)術(shù)界竟然會是如此霸道。他覺得再無申辯的必要,于是他走到那尊佛像前,當(dāng)眾發(fā)誓道:“佛祖在上,如果我竺道生的言論有違佛法,就請讓我暴病而亡,如果以后有人證明我竺道生的觀點符合教義,我會在世壽盡了的一天于法座上寂滅。”建康再也呆不下去了,竺道生不得不前往蘇州投奔好友法綱。九月的蘇州風(fēng)和日麗,站在虎丘的山頂上,整個蘇州都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煙云之中。竺道生在虎丘山上漫步走著,劍池還在,試劍的巨石還在,可是,又在哪里能找到吳王的蹤跡呢?在蒼茫的歷史面前,人不過是匆匆的過客,唯有不變的佛法,才是永恒存在的真理。

  朋友出門去了,竺道生便坐在虎丘的那一堆亂石叢中細細地梳理著自己的思緒。他想起十五歲時登壇講經(jīng),被人們夸為“吐納問辯,辭清珠玉”;他想到追隨老師鳩摩羅什的那些日子,由于他出色的譯經(jīng)活動,被人們稱為京都“十哲”、“四圣”。幾十年來,高踞于法座之上,他魅力四射的演講總是令無數(shù)聽眾激情昂然。

  忽然,他眼前的石頭全都活了,它們不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一個個翹首以待的僧眾,他們睜著渴望的眼睛,等待著他為他們說法。于是,他清了清嗓門,開始向這些陌生的僧眾說法。“一闡提人也有佛性。”他高聲地說著。刮起一陣風(fēng)來,四周的草木在風(fēng)中發(fā)出呼呼的聲響,像是對他的說法報以響應(yīng),而那眼前的石頭更是在不住地點頭,仿佛是對他的“一闡提人也有佛性”的觀點表示贊同。

  這所有的一幕,都被前來尋找他的好友法綱看得真真切切,記得分分明明。于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典故被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

  宋文帝元嘉七年(430),道生來到江西廬山,過起了隱居的生活。也就在這一年,曇無讖所譯四十卷《涅槃經(jīng)》傳到建康,經(jīng)中所述“一闡提人有佛性”的觀點與竺道生幾十年前“一闡提人皆有佛性”的觀點不謀而合。竺道生的理論被人們承認,竺道生也成為名滿天下的高僧。

  四年以后,竺道生在廬山為僧眾再講《涅槃經(jīng)》。講經(jīng)結(jié)束,人們發(fā)現(xiàn)竺道生已于法座上進入禪定,這一入定,就再也沒有醒來,實現(xiàn)了他當(dāng)初所發(fā)誓言:若我觀點符合教義,會在世壽盡了的一天于法座上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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