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經(jīng)六講 第三講《維摩經(jīng)》與凈化人生

　　第三講《維摩經(jīng)》與凈化人生

　　一、什么是人生

　　人生的意思很難解釋，簡單地說，就是人的生命、生活、生存，此三者之間是息息相關(guān)的。而人的生命究竟是什么？人的生活又是什么？人的生存與其他動物又有什么不同？且讓我們討論一下。

　　人與動物不同之處在于人有人心、有記憶、有思想、有分辨的能力、有感情、有理智、有知識、有學(xué)問，其他的動物只有求生的本能，若干高級動物雖有少許記憶及感情，卻沒有人類潛在的慈悲及智慧。因此在所有動物之中，要修行、愿成佛的是人，其他動物則不可能。相反的，從佛法的觀點(diǎn)看，只有人既能造業(yè)，又能受報，其他動物，只能受報不能造業(yè)。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因為人類有善惡好壞的分別心，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或做了什么？有行為就有回饋，因此造了業(yè)就會有果報。像我常舉的例子說，老虎吃人是本能的平常心，人吃老虎是貪瞋等的煩惱心。平常心不會造業(yè)，虛妄執(zhí)著的虛榮心就會造業(yè)了。

　　因此人的生命過程是在一邊受報，一邊造業(yè)，其他動物的生命過程只為了受報。

　　人的生活是在做什么？一般以為有飯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就可以生活了。其實不然，人的生活中有許多無關(guān)乎吃飯、穿衣、居住，而是屬于心靈生活的問題，卻主導(dǎo)著我們的身體也影響著我們的環(huán)境。

　　人的生存，除了飲食男女是與其他動物相同的本能之外，還有名譽(yù)、道德、倫理、責(zé)任等的觀念。

　　人可以經(jīng)由教育而影響其生命、生活、生存的現(xiàn)象，也可以由環(huán)境、生活背景，以及過去世帶來的業(yè)報、因緣，而產(chǎn)生對自己或他人的不良影響，因此世間有許多人專門制造問題和困擾，為自己、為他人帶來煩惱或麻煩，可以說那些都是人的行為，都是從他們的心靈活動產(chǎn)生出來的。

　　有的人可能一生中經(jīng)常被人視為好人，突然有一個時段做了壞事，被人視為壞人了；有的人則可能對所有的人都很好，但對特定的某些人卻很壞。故對于究竟誰是好人或壞人，便很難判斷。所以我常這么說：「人間沒有壞人，只有偶爾有人動了壞念頭，做了壞事。」壞事可以改，壞心可以變，如此凈化的人生或人生的凈化，方有其實現(xiàn)的可能性。人的可貴處就是有可能從壞變成好，從好變得更好。所以我們今天用《維摩經(jīng)》的觀點(diǎn)來討論凈化人生的問題。

　　二、凈化的人生

　　「心常安住，無礙解脫，念定總持，辯才不斷�！埂�功德智慧，以修其心，相好嚴(yán)身，色像第一，舍諸世間，所有飾好�！埂捶饑�品第一〉

　　這兩段經(jīng)文的第一段，是講的心，第二段講的是身和心。不論是凈化的人生或人生的凈化，都得從人的身心凈化做起。

　　剛才講到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有人心，跟其他的眾生不一樣。每一個人在基本觀念上都會希望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人，也希望別人把自己當(dāng)作好人，可是在心智混亂糊涂的時候，或在某種以自我中心的利益為前提的情況下，往往會放棄成為好人的念頭，放棄受別人贊嘆的意愿，而以「能流芳百世固然好，遺臭萬年是不得已也」來自我搪塞，甚至根本不在乎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只要目前能得到想要的就好。因此，人心之所以有好壞與善惡之別，是受到業(yè)力的驅(qū)使，故有環(huán)境的影響以及各式各樣的誘惑和刺激所致。

　　站在佛法的立場來講，人如果能使此心安定，那就什么問題都不會發(fā)生。因此經(jīng)文指示我們要「心常安住」，心住于不動，心便能不受環(huán)境的誘惑或威脅，不管環(huán)境如何地變，此心則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在佛學(xué)上稱之為「心不隨境轉(zhuǎn)」。更進(jìn)一步還可以使得境隨著心轉(zhuǎn)，《維摩經(jīng)》所說「心凈國土凈」，便是隨著我們的心清凈則所居的國土亦自然清凈。

　　當(dāng)我們心中無煩惱時，看這個世界即是和平的世界；當(dāng)在心中充滿了仇恨、憤怒的情況下，看這個世界則是瘋狂混亂的。心常安住于平常狀態(tài)就能無礙解脫，無礙解脫就是心無罣礙，你罵我、說我、毀謗我、誣蔑我，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但皆無礙于內(nèi)心的安靜。

　　有一位中國國民黨的中央委員，在剛被選出之后來見我，他說此次選舉他沒拉票也沒換票，會當(dāng)選是因大家見他不講話就給他一張同情票，當(dāng)時他無得無失，打算能被選上很好，落選了就不當(dāng)。結(jié)果拉票拉得兇的也當(dāng)選，沒拉票的也當(dāng)選，究竟怎么樣才對？就很難說了。我想以平常心拉票或以平常心不拉票都是對的，只要心中無罣無礙無得失，就是得解脫。

　　「念定總持，辯才不斷」，所謂「念定」是我們的心念處于一種非常安定的情況下，便能包容一切、接受一切、涵蓋一切；如果心不能安住，那是散亂的狀態(tài)，這時看到、聽到、嗅到、接觸到的任何事物，都被這種散亂心所扭曲尚不自知。心念若安定，不論接物待人皆能隨緣應(yīng)對恰到好處，能夠統(tǒng)理全局，把握整體，成為辯才不斷的法師。

　　辯才不斷，即是無我無礙的辯才，它的形成是由于不預(yù)設(shè)立場，亦即隨時隨地以對方的立場為主，不以自我的立場為立場。一個辯論家如執(zhí)著有自己的論點(diǎn)、自己的觀念，到最后一定會輸。所以釋迦牟尼佛告訴我們，辯論不是最好的辦法，立論雖有其必要，但是最高明的辯論則是無言勝有言。那就可能達(dá)到辯才無礙了。

　　「功德智慧，以修其心」，這是說，修諸功德及智慧，目的皆為修心。而以無我心做一切事是大功德；以眾生的立場為眾生做一切事，就是智慧的功德。如何能有功德、有智慧呢？《維摩經(jīng)》告訴我們，要以六度法門修其心、嚴(yán)其身，不要用世間的種種虛榮滿足自己的心，不要用高貴的衣服珍寶來裝飾自己的身體。

　　威儀和禮儀可分三大項目：心儀、身儀、口儀。心儀是有清凈心、有懇切心、有真誠心，這樣的人講的話，必能使人心悅誠服。不要懷疑別人、否定別人，而用標(biāo)榜自己來肯定自己。如果一切作為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接觸多了人家自不會喜歡他；有的人則是沈默寡言，不善辭令，但以真誠懇切的心待人，倒是能夠贏得他人的信賴。這就是威儀和禮儀的功德智慧。

　　我有一些皈依弟子，在開始做法鼓山勸募會員時，總覺得他們自己不善辭令，大概找不到護(hù)持會員，也募不到款。我說：「如果會講話是花言巧語，你越講人家越怕你，認(rèn)為你是騙子；如果不會講話而能誠誠懇懇地與他人接觸，人家便會相信你，會把凈資自動送給你�！惯@就是修心的功德智慧。

　　「相好嚴(yán)身」就是佛以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好莊嚴(yán)身體，凡夫眾生沒有那樣的相好，當(dāng)于一舉手一投足的待人接物，都要親切有禮。懂禮貌的人應(yīng)見了人最好能叫出對方的名字，至少也應(yīng)該記得對方面孔，見面時以歡喜心、恭敬心，合掌問訊，再念一句「阿彌陀佛！」這種禮節(jié)，會使人感到歡喜，愿意跟你親近。所以，禮儀就代表著相好。

　　每一個人都能從面部的表情及身體的動作，通過威儀禮貌，讓人覺得你是一位相好莊嚴(yán)的修行者。這在「身儀」方面，可包含坐、立、行動、舉手投足、低頭合掌等的姿勢，與人同行時、出入電梯時、上下汽車時的先后順序等等。萬一不曾受過禮儀訓(xùn)練也勿自卑，但要謙虛誠實；待人一定要親切和善，乃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在口儀方面，跟人講話時最好不用粗俗語、流俗語、低俗語，常帶客氣的敬語和尊敬，譬如尊稱對方某某居士、某某菩薩、某某法師，是尊敬的稱呼。跟自己的同門信眾之間宜互相稱呼師兄師姊；對于尚未皈依三寶的人士，宜稱呼他們先生女士，對年長的稱呼老先生、老太太，或稱呼伯伯、叔叔、阿姨也很好。

　　菩薩不需要用世間的虛榮來裝潢門面，也不用以珠光寶氣、穿金戴銀，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綠綠、庸俗不堪。就像繡花枕頭，外表很漂亮，里面全是棉絮草包；至于內(nèi)在的充實，除了知識學(xué)問的修養(yǎng)，更重要的是有誠懇心，對人要謙讓恭敬，要有恰到好處、適如其分的禮貌。這就是一種莊嚴(yán)，所以人的凈化是從心的行為凈化起，再從身體和語言的行為表現(xiàn)出來凈化人間。

　　「不著世間如蓮華，常善入于空寂行，達(dá)諸法相無罣礙，稽首如空無所依�！埂捶饑�品第一〉

　　此文是說，菩薩的心，不受世間染，猶如蓮花不受污泥染；經(jīng)常處于空寂的心境，對于一切現(xiàn)象已能不被罣礙；禮敬亦是如空，無所依賴。

　　菩薩住于世間，而能不為色、聲、香、味、觸等的五欲所擾亂，就好像蓮花從污泥里面生長出來，其在水面上所開的花是纖塵不染的。

　　菩薩在五欲世界廣度眾生，自身不享受五欲，也不為五欲困擾，雖然為了度眾生而在世間受苦受難，但其心境則經(jīng)常住于空無所依的寂滅狀態(tài)，認(rèn)為所受所做等于沒有受沒有做。受盡苦難折磨，等于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因為是為眾生受苦難，不是因為自己的業(yè)報而受，所以等于沒有受報。

　　「達(dá)諸法相無罣礙」，「諸法相」是指世間的每一種現(xiàn)象，包括生理現(xiàn)象、心理現(xiàn)象、物質(zhì)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自然現(xiàn)象，任何一種現(xiàn)象都是從空而有、從有到空，即空即有、非空非有。能夠了知如此一切現(xiàn)象，而不為任何現(xiàn)象難倒困住，便稱為無罣礙。

　　凡夫所見的一切現(xiàn)象，認(rèn)為是有的，小乘羅漢所見的一切現(xiàn)象是空的，而菩薩看一切現(xiàn)象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因他自己不需要這些東西，所以是空；眾生還在這些東西的環(huán)境之中，所以是有。因此用有來達(dá)到空的目標(biāo)，以空的體驗來幫助有的眾生，這就是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的無罣礙心。

　　「稽首如空無所依」，「稽首」是頂禮的意思，頂禮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的三寶。如空的三寶在此處主要是指「法」，意思是對如空的佛法僧，要非常恭敬的禮拜贊嘆，但也不把它當(dāng)成是自己所依所靠的執(zhí)著物。

　　一般人皈依三寶，是要依靠三寶來修行的，解脫自在的菩薩則是用佛法廣度眾生，不以佛法作為自己的依靠，因為已經(jīng)沒有我了，還有什么需要依靠佛法的？一般人為了自利極需仰賴佛法，大菩薩是用佛法利益眾生，不為自利，因已無我，無須佛法作為自利之依靠，所以叫作「無所依」。

　　「十善是菩薩凈土，菩薩成佛時，命不中夭、大富、梵行、所言誠諦、常以軟語、眷屬不離、善和諍訟、言必饒益、不嫉、不恚、正見眾生來生其國�！埂捶饑�品第一〉

　　這段經(jīng)文是說，菩薩在度眾生的過程中，以十善法來化度眾生，所有被他教化的眾生用十善法作為生活的、生存的、生命的方式和運(yùn)作。當(dāng)在菩薩成佛之時，這些眾生都已成就了十善的功德，而到菩薩的凈土與他一塊兒生活。

　　《維摩經(jīng)》此處所說的十善，與平常的五戒十善的十善法略異，一般所說十善法：是不殺、不盜、不邪淫、不妄言、不綺語、不兩舌、不惡口、不貪欲、不瞋恚、不邪見(愚癡)�！毒S摩經(jīng)》則從更積極的角度，另立如下十項善法的名稱：

　　命不中夭：未成年而死叫夭；不中夭是說在兒童乃至青少年時期不會死亡，至少到成年以后才會死，因是菩薩身所以不會短命，此是不殺生的善業(yè)果報。

　　大富：不偷盜，所以有大富貴。

　　梵行：不邪淫，能守禁戒，沒有男女欲事。

　　所言誠諦：不妄語、不說謊。

　　常以軟語：不惡口、不罵人。

　　眷屬不離，善和諍訟：不兩舌、不搬弄是非，所以眷屬不會分離，有訴訟斗爭的時候很容易解決。

　　言必饒益：不說無意義的話，所說必有益眾生。

　　不嫉：不妒嫉人。

　　不恚：不瞋恨人。

　　正見：沒有邪見，信因果明因緣。正見是了知人一定有過去和未來，天天生活在變動中，一切因緣隨時有散、有聚、有合、有離。深信因果，明了因緣，不落常見與斷見；常見是認(rèn)為生命是永恒的，相信有一個至高的神，是唯一而且永恒的；斷見是認(rèn)為人死如燈滅，人生如幻泡。

　　「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凈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xiàn)有眷屬，常樂遠(yuǎn)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yán)身；雖復(fù)飲食，而以禪悅為味�！埂捶奖闫返诙�〉

　　這段經(jīng)文是說，一個凈化的人生，除了修十善法之外，還應(yīng)學(xué)習(xí)得像維摩詰菩薩一樣，做一個入世而不染于欲樂的梵行居士。十善是普通的居士所應(yīng)修持，對一個真正修菩薩行的居士則更應(yīng)學(xué)習(xí)維摩詰菩薩的言行。那就是雖身為一個居士，卻能遵守出家比丘的清凈律儀；雖居住于俗人的家庭，但生活得像出家人一樣地簡樸清凈；雖是居士身分，對欲界、色界、無色界的欲樂和禪定，都不貪戀染著；雖示現(xiàn)有妻有子，實際上經(jīng)常在修離欲的梵行，絕不沾染男女的欲事；雖有家屬、親屬、部屬，卻常喜歡與他們在俗情方面保持距離。對居士而言，有時為了參加某些場合的應(yīng)酬，必須依規(guī)定而做適當(dāng)?shù)拇虬纾瑓s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財富和地位。維摩詰菩薩也有因需要而打扮，但他的威儀比一般人高貴，所以他是用律儀的相好來莊嚴(yán)身相。相好是指人的威儀、禮儀，而非指刻意的妝扮。一個人的相貌與他內(nèi)在的修養(yǎng)息息相關(guān)，所謂相由心生，心中的狀態(tài)，自然地會反映在臉上的表情。在飲食方面，只要有肉體，必定會像凡人一樣地，需要吃喝，但不以普通人的飲食為滿足口腹之欲，而是以心中的禪悅為滋養(yǎng)法身慧命的主要飲食。禪是智慧與慈悲的總合，以智慧處理自己的事，以慈悲處理他人的事；心中經(jīng)常保持平常心，有安定感，叫禪悅。肚子饑渴的時候會想到飲食，胃中消化完畢，又會感到饑渴；禪悅充滿之后的菩薩行者，則在精神上經(jīng)常覺得很飽滿而不虞匱乏。有一種人是財勢中餓鬼、權(quán)力中餓鬼、名位中餓鬼、男女欲事中餓鬼，貪得無厭，永遠(yuǎn)沒有滿足之時，如有禪悅，則可使你經(jīng)常滿足。

　　三、觀身非實凈化人生

　　維摩詰言：「眾生病從四大起，以其有病是故我病。」〈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

　　這兩句經(jīng)文，是說眾生的諸病，是起于四大和合而成的業(yè)報身，由于眾生尚在被諸病苦折磨之中，我維摩詰進(jìn)入眾生群中，也示現(xiàn)了病相。

　　「四大」是組成我們身體的元素，那便是地、水、火、風(fēng)。如果四大不調(diào)，身體就會有病。地是身體內(nèi)的骨胳、肌肉、神經(jīng)、經(jīng)絡(luò)、血管、毛發(fā)、牙齒、皮膚、指甲等，地也含各種維生素；水是血液及脂、淚、唾、汗、尿等各種分泌腺；火是熱度體溫；風(fēng)是呼吸空氣。其中任何一大失去平衡，身體便會生��；因為以四大為身，就不可能沒有病。任何一個人，希望四大完全調(diào)和的可能性不多，只有程度的或多或少罷了。所以人的身體生出來時就帶著病，人的心靈則在未生之前就有病，把多生累劫的業(yè)障病帶到這一生來。

　　維摩詰菩薩本已得大解脫，為了慈悲度眾生，所以出生于印度的毗耶離城，也示現(xiàn)有病，而發(fā)起了這場問疾說法的大法會，來凈化人心、凈化人生。

　　維摩詰因以身疾，廣為說法：「諸仁者！是身無常、無強(qiáng)、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為苦為惱、眾病所集。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方便品第二〉

　　這段經(jīng)文是維摩詰菩薩以善方便，居毗耶離城，為度眾生而示有身體，因有身體而現(xiàn)出有病，也可直接說，因有眾生所以有病。維摩詰菩薩以他自身有病的樣子來告訴大家，身體是無常的，經(jīng)常在變化的；身體是非常的脆弱，隨時隨地都可能死亡；身體是無力的，人的體能非常有限；身體是不實在的，出生之后，便不斷地邁向老、病、死亡。所以明智之士，要知道身體是很不可靠的、是不足依怙的，宜提高警惕心，珍惜它、善待它、善用它。

　　年輕人身健力壯時，可能不顧一切地糟蹋身體，轉(zhuǎn)眼之間一過中年，百病纏身，即使還能過日子，也是在很快地老朽退化。我記得自己還很年少，怎么一下子已經(jīng)是六十四歲了，真是想不到呀！諸位年輕人，你們別高興得太早，很快就會跟上我這把年紀(jì)的。無常帶給我們無限的苦惱，但只要是有智慧的人，就不會把這個身體的問題當(dāng)作是不得了的事。

　　「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是身無主為如地，是身無我為如火，是身無壽為如風(fēng)，是身無人為如水，是身不實，四大為家�！埂捶奖闫返诙�〉

　　我們的身體看似堅實，其實就像天上的浮云經(jīng)常在變化，剎那間即變幻無常；身體的細(xì)胞經(jīng)過不斷地新陳代謝，很快地汰舊換新；身體要飲食要洗澡要排泄，直到老死為止，隨時都在變易；身體的組織念念不斷，分分秒秒有如閃電般快速地變動著；身體本身沒有主人，身體上每樣?xùn)|西都是取之于地球，歸還于地球。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無一不是拜大地、大自然所賜。地、水、火、風(fēng)，都來自大自然，復(fù)還大自然，因此經(jīng)文要說，身體無主、無我、無壽、無人，乃因如地、如火、如風(fēng)、如水。身體以四大為家，身體不實，四大假合，回歸四大。這便是你我和他大家擁有的身體。

　　「是身不凈，穢惡充滿；是身為虛偽，雖假以澡浴、衣食，必歸磨滅；是身為災(zāi)，百一病惱�！埂捶奖闫返诙�〉

　　這段經(jīng)文是說，我人生命所寄的身體，是穢惡不凈的、是虛幻不實的，盡管給它清洗、給它衣食，終究也會消失，在身體尚未消失之前，它卻是百病叢集的淵藪。

　　一般人沒辦法一下子就肯定自己的身體是不干凈的，所以應(yīng)修習(xí)觀想。例如每天早上起床之后要刷牙、洗臉，晚上上床之前要漱口、洗澡、洗腳、換衣服，這已表示身體是不干凈的。漱口之后不大可能把漱口的水吞下去，吃進(jìn)的東西也會成為大便、小便等穢物排泄出來，目前雖然有人主張以喝自己的小便治百病，但也并非把小便當(dāng)成是干凈的，就更遑論是大便了，這些在在表示身體是不潔凈的。人類有身體就會遇到災(zāi)難，如沒有身體，雖有烈火、洪水、颶風(fēng)、地震等自然現(xiàn)象，也沒有被傷害的對象了。

　　至于「百一病惱」的意思，是說四大之中的任何一大有所增損不調(diào)，便可能有一百零一種疾病生起。四大不調(diào)則共有四百零四病生也。地大生黃病，水大生痰病，火大生熱病，風(fēng)大生風(fēng)病，各有一百零一種病。

　　「諸仁者，此可患厭，當(dāng)樂佛身。所以者何？佛身者即法身也，從無量功德智慧生。從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生�！埂捶奖闫返诙�〉

　　這段經(jīng)文是說，我們的血肉之身是可厭的，最好是換成佛身；佛身就是法身，法身是無量的功德智慧身，那就是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的五分功德法身，才是真正最好的身體。

　　佛的身體共有三種：化身、報身、法身。

　　佛的化身，是指例如兩千六百多年前出生在印度的釋迦牟尼佛，是為了我們這個世界的眾生而應(yīng)化投胎成為人，在人間成佛，此身雖比人間的凡夫長得更莊嚴(yán)些，傳說中有三十二種大人相，但是人的生、老、病、死等問題他照樣都有，凡夫也僅能看得到佛的應(yīng)化身。

　　佛的報身，是天色身，像大梵天王那樣美好的身體，不會有臭穢、疾病、饑餓等種種問題，不會有人間的寒、熱、水、火、風(fēng)、震等災(zāi)難降臨。

　　佛的法身，不是一種有形的東西，而是由功德智慧所成，是指持戒的功德、修定的功德、修智慧的功德、解脫的功德、解脫知見的功德等所成，名為法身。

　　佛的法身，雖不是凡夫的肉眼所能看見，卻是任何人都有可能以自己的身心行為來體現(xiàn)，凡是能夠持戒、修定、修智慧、明解脫而心向解脫、助人解脫的人，便是實際表現(xiàn)了法身功德。也可以說，凡是能凈化人生、凈化身心的人，便是法身功德的顯現(xiàn)。

　　維摩詰言：「說身無常，不說厭離于身；說身有苦，不說樂于涅槃；說身無我，而說教導(dǎo)眾生；說身空寂，不說畢竟寂滅。……以己之疾，愍于彼疾，當(dāng)識宿世無數(shù)劫苦，當(dāng)念饒益一切眾生�！埂次氖鈳熇麊柤财返谖濉�

　　這段經(jīng)文，描述偉大菩薩的人生觀。維摩詰菩薩告訴我們說，肉體的色身是無常的，但也不可厭離這個身體，因為法身的功德，尚需要借人間的色身來修行。一切眾生中，唯得人身，始能夠修行，所以佛說「人身難得」。

　　雖然色身的存在，會為我們帶來種種的苦難，但也不可因此而去趕快住于涅槃；苦的原因，不在于是否有色身，乃在于是否有煩惱。故在釋迦牟尼佛成道以后，魔王恐懼會有眾生聞法悟道，故勸佛陀：「你已成佛，世間多苦，你已出離，你就趕快涅槃吧！」魔王如此說是害怕魔子魔民也跟著學(xué)佛，不僅自私，也是太不慈悲了。因此大梵天王就來代替眾生向佛請法：「釋尊您已成佛，不能趕快涅槃，很多眾生需要您說法�！挂虼似兴_雖知此色身不若法身，但也不說樂于涅槃，仍是一生又一生的廣度眾生。

　　雖說此一色身是四大假合，并不是我，但卻知道，色身不是我，眾生還存在，仍得借用此色身的生命，來教導(dǎo)眾生離苦得樂的佛法，教導(dǎo)眾生如何來凈化人生、凈化身心。

　　雖說四大假合的身體，是空非實，但也不說畢竟寂滅才是真實的佛身。前面已講空的意思，必須是非空非有、即空即有的空，才是真正的空，不是空掉色身以后就不需色身了，執(zhí)色身為我是煩惱，借色身修行，便見佛身現(xiàn)前。

　　以自己有病之身，體驗害病的滋味，設(shè)身處地，來憐憫眾生的疾病，便是菩薩的慈悲。菩薩因了解自己，從過去無量數(shù)劫來，也曾受過種種苦難，故能體會眾生所受的苦難，而用佛法利益一切眾生，使眾生皆能提升各自的品德，凈化身心，離苦得樂。

　　四、享用法樂凈化人生

　　爾時維摩詰語諸女云：「……汝等已發(fā)道意(發(fā)起無上菩提心)」，復(fù)言：「有法樂可以自娛，不應(yīng)復(fù)樂五欲樂也�！埂雌兴_品第四〉

　　根據(jù)經(jīng)文，因有天魔波旬率領(lǐng)一萬二千魔女來擾亂持世菩薩，被維摩詰從旁說破，波旬即自行離去而舍眾魔女于現(xiàn)場，聽維摩詰說法，維摩詰菩薩稱她們?yōu)橹T天女，告訴她們：「你們在聞法之后，已發(fā)無上菩提道心，已有法樂可以自娛，不應(yīng)再沈湎于五欲之樂了�！剐迣W(xué)佛法，便能法喜充滿，五欲之樂是刺激的享受，法喜之樂是慈悲、禪定與智慧的清凈與解脫。

　　天女即問：「何謂法樂？」答言：「樂常信佛，樂欲聽法，樂供養(yǎng)眾，樂離五欲，樂觀五陰如怨賊，樂觀四大如毒蛇。……樂隨護(hù)道意，樂饒益眾生，樂敬養(yǎng)師，樂廣行施，樂堅持戒，樂忍辱柔和，樂勤集善根，樂禪定不亂，樂離垢明慧。……樂斷諸煩惱，樂凈佛國土。……樂近同學(xué)，樂于非同學(xué)中心無恚礙。」〈菩薩品第四〉

　　這段經(jīng)文，有五層意思：

　　教誡那些天女，在信佛、聞法、供僧而為三寶弟子之后，應(yīng)當(dāng)遠(yuǎn)離五欲之樂的貪戀；知道佛法之后，曉得五欲之樂是非常危脆，五欲雖可愛，但在五欲享受之后，接下的便是苦的果報。所以不宜享受五欲之樂，應(yīng)當(dāng)享受修學(xué)佛法的法樂。

　　是為了維護(hù)、增長道心，必須要利益眾生、敬養(yǎng)師長。

　　要修行布施、持戒、忍辱、精進(jìn)、禪定、智慧的六度法門。在前面已曾講過，六度包含萬行，即是修行一切菩薩道的法門，那便是發(fā)菩提心、成就佛道的法門。

　　要樂于修行斷除一切煩惱的法門，要樂于修行莊嚴(yán)佛國凈土的一切功德愿行。

　　樂于親近同修菩薩道的善友知識，同時對于不是修行菩薩道的一般人，也不要把他們當(dāng)成是一種障礙，應(yīng)該要以平常心跟他們相處；換言之，菩薩道的修行者，須以平等心看待佛教徒和非佛教徒。

　　五、消融煩惱凈化人生

　　(文殊師利菩薩)又問：「諸佛解脫當(dāng)于何求？」答卅：「當(dāng)于一切眾生心行中求。」〈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

　　諸佛當(dāng)然是已得解脫，但在尚未解脫之前的因中，修行菩薩道時，為求大解脫的佛法，必須發(fā)愿度眾生，故說要得解脫，須向一切眾生的心行中求。解脫與煩惱的束縛是相對的，心中有煩惱，便等于是有疾病。佛法教我們解除煩惱，不僅修智慧，還要修慈悲，以智慧除煩惱，用慈悲度眾生；智慧一定要跟慈悲同時并行，才是菩薩成佛的雙輪兩翼。所以諸佛得解脫是從救度眾生中去做的。

　　「一切眾生心行」，就是眾生的煩惱現(xiàn)象。這句話有二層意思：1.是菩薩為了度煩惱的眾生，自己也表現(xiàn)得跟眾生一樣的有煩惱，才得以接近煩惱的眾生，再去度化眾生。2.是菩薩自身沒有煩惱，是為協(xié)助眾生消滅煩惱，而生存、生活于眾生之中。這便是諸佛得解脫的原因。

　　文殊師利言：「居士，有疾菩薩云何調(diào)伏其心？」維摩詰言：「有疾菩薩應(yīng)作是念：今我此病，皆從前世妄想顛倒諸煩惱生，無有實法，誰受病者！所以者何？四大合故，假名為身，四大無主，身亦無我。又此病起，皆由著我，是故于我不應(yīng)生著。既知病本，即除我想及眾生想，當(dāng)起法想。……又此法者，各不相知，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此法想者，亦是顛倒；顛倒者，即是大患，我應(yīng)離之。云何為離？離我我所。」〈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

　　這段經(jīng)文，看來非常難懂，其實如已懂得《金剛經(jīng)》講的「降伏其心」，即與此經(jīng)的「調(diào)伏其心」相同。調(diào)伏煩惱心、對治煩惱心，就是降伏眾生的心病。

　　維摩詰菩薩說，菩薩所害的病與眾生所害的病是相同的，都是從過去世的妄想顛倒而生種種煩惱疾病，這種病并無實法，可惜眾生無知，于虛妄的五蘊(yùn)法，起顛倒想，以無常為常，以苦為樂，把無我當(dāng)成我，以不凈當(dāng)成凈，因此產(chǎn)生種種的煩惱，造成有我的諸病。

　　若知四大無主，四大所成的肉體生命亦無有我，執(zhí)著有我，便有病，不生我想及眾生想，病本即除。這就是佛法，而此佛法既無我想及眾生想，起作用時，不言我起作用，作用寂滅時，也不言我寂滅了。如果執(zhí)著佛法而起法想，也是顛倒，也生大患，唯有離我及離我所，疾病即除。

　　不要把不凈的四大之身當(dāng)成是清凈的實法；不要把四大假合的身體當(dāng)成真實的「我」；不要把身體的享受當(dāng)成永久的快樂；不要誤認(rèn)身體永遠(yuǎn)不死；也不要誤以為有一個永續(xù)的靈魂，否則就在此四種顛倒妄想之中而有種種煩惱，那能不病！

　　六、解脫生死凈化人生

　　維摩詰答文殊師利之問而言卅：「菩薩于生死畏中，當(dāng)依如來功德之力。……當(dāng)住度脫一切眾生。……欲度眾生，除其煩惱。……當(dāng)行正念。……不善不生，善法不滅�！褂謫枺骸干撇簧剖霝楸�？」答卅：「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答卅：「欲貪為本�！褂謫枺骸赣�貪孰為本？」答卅：「虛妄分別為本�！褂謫枺骸柑撏�分別孰為本？……無住孰為本？」答卅：「無住則無本。」〈觀眾生品第七〉

　　人生到了這段經(jīng)文所說的境界，是很不容易的，這是在為人生應(yīng)如何凈化做總結(jié)。人生是活動在生與死之間，離開了生與死就談不上有人生。對于生死的看法，凡夫貪生怕死；二乘厭離生死，逃避生死；菩薩則是在生死中而不畏生死，自由于生死。因此「菩薩于生死畏中，當(dāng)依如來功德之力」。如來功德就是前面說過的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的法身功德，依靠這些力量就不會害怕生死，為度眾生而在生死之中來來去去，自由出入。

　　經(jīng)文「當(dāng)住度脫一切眾生」之意，就是住在生死之中，度脫一切眾生，這是偉大的菩薩行者。如果是貪戀生死、厭離生死，都不是大乘的菩薩精神，當(dāng)然也不是求成佛道的心行。

　　經(jīng)文「欲度眾生，除其煩惱」的意思，是要除去自己的煩惱，也要協(xié)助眾生除去煩惱，那么就要修學(xué)菩薩行來除煩惱了。

　　要除煩惱就要守持正念，若修觀想的方法、參禪的方法、持誦的方法等，若正念相繼，或凈念相繼，便能得三昧了，便能進(jìn)入《維摩經(jīng)》的不二法門了。

　　如是一心念佛、念法、念僧，或是念觀世音菩薩的圣號，或是專修任何一種菩薩法門，就是行的正念。

　　正念的工夫綿密，則要做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善法即是正念，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十善法。不善與善，也可配合四正勤來修行：未生之惡令不起，已生之惡當(dāng)斷除；未生之善令生起，已生之善令增長。這些都是以心為主導(dǎo)，以身體為根本。初是為善去惡，終則超越善不善法。

　　因為身體原是依貪欲而生，因貪欲而有身體的果報。貪欲是以虛妄分別的執(zhí)著心為本；虛妄分別的執(zhí)著心是以顛倒妄想為本；顛倒妄想本來就是不存在的，若知如此，虛妄分別也沒有著力點(diǎn)了，那就是「無住」。

　　總而言之，人生是虛妄有而真實無，若能體驗到這個真理，假有妄有的人生，正好就是佛的法身。若無虛妄的人生，不需要說佛的三身，也不用諸佛菩薩來度化眾生了。

　　我們要從人的層次提升到佛的層次，須經(jīng)過凈化人生的階段，須用人的身體來修學(xué)佛法，廣度眾生，修福修慧，多結(jié)人緣，這是凈化人生的原則。有了凈化的人生，才有凈化的社會和凈化的世界。祝愿人類幸福、眾生幸福。(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七日講于臺北市國父紀(jì)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