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禪、凈興衰思考中國佛教之未來

　　從禪、凈興衰思考中國佛教之未來

　　惠空法師-慈光禪學研究所所長

　　一、禪宗與凈土宗之起蔽

　　禪宗與凈土宗是中國佛教分別從“禪”和“念佛”兩個思想所開展出的獨特修行法門。在《阿念經(jīng)》中,“禪”,是指四禪八定,稱為靜慮;靜慮在修行解脫上,是智慧的基礎,指藉由禪定而開發(fā)智慧。而“念佛”在《阿含經(jīng)》中是六念法之一,主要目的是念“佛”的功德,使比丘在修行時,能遠離毒蛇、魔或精怪及死亡的恐懼等等�？墒堑搅酥袊�,禪發(fā)展出了一個獨特的宗派──禪宗,念佛則發(fā)展成了凈土宗。

　　宗密大師在其著作里,把禪分成五等,即外道禪、凡夫禪、二乘禪、大乘禪和最上乘禪,而中國的禪宗就是此中所謂的最上乘禪。宗密大師的這種分法,不但把禪宗的禪和傳統(tǒng)的四禪八定分開,而且還揀別其不同于二乘的禪定和一般大乘的禪定。所謂禪宗的上上禪,是大乘一種直接了當、頓悟的禪,是一種智慧;它不是觀照的智慧,而是心地本性的智慧。而念佛轉變?yōu)閮敉磷?它除了有所謂念佛的名號,藉佛本愿往生的思想,也有如《觀經(jīng)》所說,觀佛報身的相好莊嚴,而感佛果地的功德。長久以來,凈土宗與禪宗在中國佛教史上,實是兩個易、簡而修行解脫的最主要法門。

　　就歷史事實來看,禪宗從宋、明、清逐漸由盛而衰,到了民國更是沒落;凈土宗則是在禪凈融和當中為大眾所接受,尤其到了廿世紀末的臺灣,更可說是一片興旺的景象。這兩個具代表性的中國佛教宗派,雖然各有興勢、漸微的情況產生──凈土宗由平常到興旺,禪宗由盛而衰,但兩者其實都內含有某些問題存在。禪宗所面臨的問題包括:

　　(一) 宗師隱沒:禪宗傳承所依靠的是師資相承、明眼的宗師印證點悟,而從民國以后,除了來果禪師、虛云老和尚之外,就少見有古風的宗師出現(xiàn),因此使得廣大的行者無有導師的引導。

　　(二) 法門流失:因為宗師的隱沒,后學乏人教導,對于初學或功夫的轉進等等,沒有了傳承,很多寶貴的修行經(jīng)驗流失,使原本好的法門因此無有完整的學習環(huán)節(jié)。

　　(三) 人心怯懦:禪宗常常被認為是上上根器者所學習的法門,在一個時代里畢竟難得有幾個上根器的人能夠開悟見性,尤其現(xiàn)在臺灣佛教,廣大的學佛群眾,大多是在家身分,并呈現(xiàn)足與出家學佛分庭抗衡的局面,大家似乎沒有辦法專心一致完全放下心情好好修行,所以人心怯懦,對自己非常沒有信心,不認為自己能夠修禪、見性,而只希望能夠用一個簡單的方法來面對生死輪回的大事。

　　而凈土思想雖居易簡之優(yōu)勢,可是簡易、人人可行,亦是發(fā)生問題的所在:

　　(一) 易行從簡:因為大家都覺得容易,所以誤認為不需要花太多力量就可以成就,往往造成此方法偏離真正的佛法修行。修行凈土除了佛的本愿、他力思想之外,自己的力量還是很重要,因為我們召感佛的本愿和功德力,還是要三昧力來貫通,而念佛三昧力的成就與否,一般人則少有一定的要求。

　　(二) 他力少定:這與易行從簡有其相關聯(lián)性。修行需要有禪定,修行凈土也需要有定的成就,即前面所提三昧力的成就。但是因為凈土行者仰仗他力,認為只要念佛,有信心、愿心就可以,對于定力成不成就,往往就忽略其重要性�？墒蔷头鸱ǖ恼J知,凈土事實上還是需要定力來與佛的功德力相召感。

　　(三) 他方少信:因為極樂世界是在他方,除非對宗教具有很強的信念,否則在科學時代進步的現(xiàn)況里,一般人對于他方國土的存在,其信心的建立多少有其困難,而凈土若是缺少了信心的建立,想要修凈土行就比較困難�！八�方少信”,其實也正說明對凈土思想理解的缺陷,相對的,對于凈土思想的開展也比較缺乏,總認為只要念一句佛號就可以了。

　　所以禪宗、凈土思想在面對未來廿一世紀,同樣都有以上需要克服的問題。又因禪、凈兩宗在中國佛教具有絕對的重要地位,所以,這不單是各自宗派發(fā)展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佛教發(fā)展的問題。

　　二、禪宗與凈土宗的差異

　　禪宗和凈土的思想從明清之后,就一直在交融融和當中,禪凈雙修理論也一直為各宗師所倡導�？墒�,禪和凈在本質上確實有它們的差異性,我們就其差異性提出下列幾點看法:

　　(一)禪宗為頓,凈土為漸

　　禪是直指本心,直接從法性上見到覺性,即本來面目;凈土則走迂回狀態(tài),先往生到凈土宗,再進一步修行;而即使凈土行者在今生即能仗著彌陀的本愿而見到法性,仍是一種漸次的方式。

　　(二)自他的差異

　　禪宗是全依自力,從自己反觀自性的覺性當下,見到自己的本性,當然它也有師承的教導,可是就覺性顯發(fā)的立場,是由自己彰顯出來的;凈土行者則完全依靠佛的本愿--他力,仗佛力而接引往生,在佛的凈土里免受輪回之苦。

　　(三)定慧的差別

　　禪宗所要求的是自見本性,純粹是一種本有空性覺性的彰顯;凈土則只是一種定-三昧力的顯現(xiàn),透過念佛三昧力的彰顯能夠與佛感通,在感通當中,本并不具有智慧,它是智慧的用,是一種定,而非智慧。

　　(四)法化的差別

　　禪宗是與法身相應,見到法性即與佛齊等,如高峰禪師說:“直饒三乘十地膽喪魂驚,碧眼黃頭容身無地�！彼麄冋J為開悟以后,與法身佛齊等,所以相應的是法性法身佛;凈土念佛往生則是與化身相應,仗著佛化身接引到極樂凈土。

　　(五)今生他世的差別

　　凈土行者積極于往生,不敢在這個世間修行,所以力求今生往生;參禪行者則有面對多生累劫生死的意圖,有今生參不成,來生再來參的決志,不懼生死的輪回。

　　(六)幻與實的差別

　　凈土行者認為娑婆世界六道輪回的痛苦是非常真實的,一定要遠離這個穢土,因為對生死的痛苦萬般無奈;禪宗行者則認為這個世間是虛幻的,“法本清凈,了無掛礙,那里有生死輪回?”他認為這個世間是無需在意的,只是一心求證悟解脫。

　　基本上,頓漸、自他、定慧、法化、今生他生、幻實這些都是在智慧的層面上顯出其差異,其中又以自力與他力為本質上最大的特質。所以凈土與禪在本質上可說是截然不同的修行理路,故要將凈土與禪做實質的融匯,有其本質上的難度。

　　三、對佛教延續(xù)發(fā)展的思考

　　在漢地這塊佛土上,凈土與禪可說是修行解脫上、佛法弘揚上的兩大主軸;而在提出以上六點的差異性后,可以了解凈土和禪宗思想,在其本質上有很明顯的差異,因此,兩者若想加以會通,有相當大的困難度。因為禪的“自力”與凈土的“他力”,本質上就是不同的思想觀念,而歷史上所謂的“禪凈雙修”,其實還是就凈土他力的立場來說的。如宋朝永明延壽大師曾經(jīng)為禪與凈土作了一首“四料簡”,所謂“有禪有凈土,猶如戴角虎,現(xiàn)世為人師,來生為佛祖。無禪有凈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悉不開悟。有禪無凈土,十人九蹉(一作錯)路,陰境若現(xiàn)前,瞥爾隨他去。無禪無凈土,鐵床并銅柱,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边@當中對凈土的贊美是逾于言表的,所強調的重點則是“簡易而易于成就”,簡易而易于成就的背后,就是他力的思想,這就是現(xiàn)在持名念佛的一個特質,也可以說是凈土法門能夠普遍弘揚開來,為大眾所易于接受的主要因素。

　　在這個時代,因為眾生的根性怯懦,根性崇尚于他力,可以想見,這種他力思想在未來廿一世紀的佛教發(fā)展中,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而在這種講求他力的狀況下,禪宗純粹講求自力的法門,勢必受到削弱,使得其影響力更加遞減。所以,當我們思考到這種未來發(fā)展的情況時,不禁對禪宗未來的發(fā)展產生憂慮,更對中國佛教的未來產生隱憂。因為禪宗是一種當生了脫生死、具有圓頓上上乘的禪法,它的沒落會使得佛法的精神失去很大的支柱;而凈土完全仰仗他力的思想,若將來仍然朝這樣的方向發(fā)展,對佛教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過于崇尚他力的思想,會與佛法覺性的召感、顯現(xiàn)之本質有所偏離。今天我們身處在這個時節(jié)因緣下,禪和凈土,一個衰敗,一個興盛;一個自力,一個他力,它們除各自面臨未來要繼續(xù)發(fā)展延續(xù)的問題外,其一消一長之間又關系著佛教的未來。對此筆者提出兩個角度的思考:(一)從佛法本懷建立修行理念;(二)就教化方便開創(chuàng)修行法門。

　　(一)從佛法本懷建立修行理念

　　佛法的本懷是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的,不管任何法門,都不能離開此覺悟的原則。只是,因為所相應眾生的機感和佛佛本愿的功德不同,以及心性深廣無量的差異性,所以才產生種種法門。這是我們在面對不同修行法門時,所要依準的原則,也就是兼重契理與契機。就此,本文認為有三個觀念值得建立:

　　1、智慧、覺性的開發(fā),是修行的根本目標,絕不能有絲毫的模糊與動搖。而此覺性的開發(fā),基本上是自力、自修自悟的,諸佛替代不得。所以在修行時,如何去面對自己心性的煩惱?如何開發(fā)智慧?是每個佛弟子必須兢兢業(yè)業(yè)去面對的問題。這是從自覺的角度來談的。

　　2、大乘經(jīng)典中,處處宣揚贊嘆菩薩累劫以大悲方便,不畏生死苦難而度眾生的襟懷。為成就莊嚴的佛果,我們亦必須發(fā)起大乘菩提心,以利他為自利,以廣大心和甚深行修集�；�,則在累劫修行過程中,我們的功德會輾轉增上,如轉輪圣王之輪寶隨身,所到之處威德自在。這是菩薩道覺他精神的建立。

　　3、從法性和佛的本愿功德力的立場來看,佛菩薩他力的存在是絕對肯定的。諸佛菩薩的慈悲愿力,不僅攝受眾生往生他方凈土,亦隨時護念此界眾生,如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釋迦牟尼佛的累劫舍命度眾生等等。所以雖身處此濁惡世中,但要能深信佛菩薩之力仍時時密護我們,自能不覺孤寂、無助,亦不必求往生,現(xiàn)時即能獲得安慰。

　　(二)就教化方便開創(chuàng)修行法門

　　前文提到,禪凈融和,因為本質上存在著差異,所以困難度極高,但若轉為“自力與他力融和”來思考,則似乎尚有可為。在凈土念佛的領域里,對于他力與自力融合的問題,我們在強調他力接引下,可以進一步強調以他力為主,自力為輔;但是在以他力為主的狀況下,則又不禁要問“究竟他力要占有怎樣的地位?”對于自力與他力的結合,彼此的層次、成分要如何組合?

　　另外就禪宗的立場而言,是否能仰仗他力的感應,藉著他力的因緣,使得禪行者有他力的依恃,而得到自性的解脫?當然,這樣的思惟有其不易存在的現(xiàn)實,因為禪宗是完全自力而摒絕他力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連一物都不立了,何以要他力呢?如果禪宗要假借或融合他力的思想,那么禪宗必然失去其本質,所發(fā)展出來的就不是中國傳統(tǒng)禪宗的思想。但既然現(xiàn)在面臨他力思想的高漲,則我們又不得不思索“既要有他力的思想,又能有智慧的開展”,這種發(fā)展可能已經(jīng)脫離傳統(tǒng)的禪宗與凈土宗的思想,而形成另一種新的禪觀思想的開展了。

　　當然,提出這樣的思想發(fā)展論點,是基于禪宗要融合傳統(tǒng)凈土思想后,所產生兩難情況下的抉擇。他方思想的凈土宗會繼續(xù)走下去,而禪宗融合了凈土念佛思想,這種不是純粹禪宗思想,也不是純粹凈土宗思想的新思想在未來中國佛教有可能會出現(xiàn),這是我們大膽所提出來的一個推論,當然也有待教界諸位高明的前輩指正。

　　總之,禪與凈、自力與他力的融和,是歷史上難度極高的問題,亟待高明的宗師為眾生指引一條明確可行之路,則為眾生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