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的智慧》劉長樂對話星云大師

身臨其境,方知別有洞天

  星云大師:佛光山原本只是一座荒山,當年由一對越南華僑夫婦借錢買下,想建一所海事?茖W校,計劃卻因合伙人意見不和而夭折。這塊山坡土地貧瘠,麻竹遍布,高低不平,他們到處兜售都無人承接,一家老小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后來,他們托人輾轉找到了我,希望我無論如何能援手買下,并說如果還不了債,他們只有自殺一途。此前,我們看中了大貝湖的一塊地,籌款準備簽約了。我的一個弟子說:“大貝湖是觀光勝地,我們在那里建寺廟,一定沾光,游客一定會順道來參觀、禮佛。”這一句話提醒我了,本來我建道場是要吸引中外人士“專程”來拜佛的 。旅游順便拜拜,不是我建道場的目的。而且,在大陸,佛教的名剎古寺,包括峨嵋、五臺、普陀、九華等四大菩薩道場都建在山上,為什么我們不在臺灣接續(xù)傳統(tǒng),也在山上開創(chuàng)一座佛教大叢林呢?于是,我當下就改變了主意,放棄那塊“觀光勝地”,也因此才有了今日的佛光山。

  40年過去了,在眾因緣的合和之下,佛光山已從無人問津的荒山,變成了一個可以容納八方聚集朝圣的殿堂。目前佛光山于海內(nèi)外共有二百余所分院,開山至今一直致力于“人間佛教”的推動,以“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的理念,實踐“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yǎng)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凈化人心”之宗旨,建立歡喜融和的人間凈土。也希望大家在看佛光山時,不要只看外在的建設,還要看佛光山的內(nèi)涵、精神和制度。

  長樂先生:對于佛光山,只有身臨其境,才知別有洞天。我相信僧俗大眾跨入山門的那一刻,都會被這里飽滿的氣場和氣勢所感染。另外,我能感受到大師在日常的語言和做事中也浸潤著現(xiàn)代的禪意。請多給我們一些開示。

  星云大師:我在禪門宗下接受多年的教育,也能用禪心面對一些義理人情。例如:佛光山開山初期,經(jīng)濟拮據(jù),一些徒弟想要補牙,送來報賬單。一些執(zhí)事為了省錢,都主張要節(jié)儉,但是我說:“盡管不能說一口好話,擁有一口好牙還是需要的。”

  多年前我在醫(yī)院準備做心臟手術,開刀前醫(yī)生問我:“你怕死嗎?”我說:“死不怕,怕痛。”事后一位教授問我:“大師,您在手術的時候看到誰?”我說:“看到大眾。”

  平時有一些游客到佛光山參觀,在看過大佛城后,常以不屑的口氣說:“佛光山都是水泥做的。我說:“我們只看到佛祖,沒有看到水泥。”

虛空包容萬有

  星云大師:人的心,是高山、海洋所不能比的,所謂“心如虛空”,就是放下頑強固執(zhí)的己見,解除心中的框框,把心放空,讓心柔軟,這樣我們才能包容萬物、洞察世間,達到真正心中萬有,有人有我、有事有物、有天有地、有是有非、有古有今,一切隨心通達,運用自如。

  在管理中,有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包容”;而在佛教里,有一個字可以來形容這個包容,那就是“空”?帐且蚓,是正見,是般若,是不二法門?盏臒o限,就如數(shù)字的“0”,你把它放在1的后面,它就是10;放在100的后面,它就變成了1000。

  虛空才能容萬物,茶杯空了才能裝茶,口袋空了才能放得下錢。鼻子、耳朵、口腔、五臟六腑空了,才能存活,不空就不能健康地生活了。像我們的對談,也要有這樣一個空間,才能進行。所以,空是很有用的。

  真正的管理,要包容。包容才能和諧,肚量多大,事業(yè)就有多大;要空出所有,才能建設一切。所以空的哲學,不是佛教獨有的思想,應該把它用到生活里。“空”,才能成就萬有,不“空”就沒“有”了。

  長樂先生:空的學說,確實深奧。我們知道,般若學說自從在南北朝時期傳到中國來以后,就跟中國的本土宗教發(fā)生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碰撞和融合。當時社會流行的老莊玄學,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是關于“有”和“無”的。這個理論和佛教中“空”的理論非常近似。于是,很多人在翻譯佛經(jīng)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誤區(qū),把“空”都翻譯成“無”。因為人們長期浸淫于中國傳統(tǒng)的儒教、道教之中,自然很容易將“空”想象成“無”。直到大翻譯家鳩摩羅什來了以后,才把“空”的概念提煉出來。就像大師剛才講到的,“無”是“沒有”的意思,但“空”不是“沒有”。大師講的“空”,實際上也包含著“有”的成分。

  星云大師:“無”是“空”的一半。這個“空”,里面包含“有”,也包含“無”。說“有”也未曾有——“有”了就無常變化;說“無”也不是沒有。院子里那些光禿禿的樹木,忽然冒出了新芽,一枝花開。你說它“無”嗎?它“有”了。坐在家里,電視遙控器一按,屏幕里面載歌載舞,這是“無”,還是“有”?

  所以,空即是色。“空”才能擁有,才能包容萬物,“空”不是沒有。而色即是空,是指萬物由因緣合和而生,無法單獨存在。所以,“空”包含“無”,也包含“有”。

  長樂先生:也就是說,“空”的概念是大于“無”的。

  星云大師:對,“無”也必大于“有”。有一位道樹禪師,他把寺廟建在一個道觀旁邊,道士自然不高興了。那些道士也不簡單,有法術,時常呼風喚雨,結果把寺廟里面年輕的沙彌都嚇跑了,只有道樹禪師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一住20年。道士們最后沒辦法,決定搬家。有人問道樹禪師:“你怎么能贏過那些有法術的道士呢?”他說了一個字:“無。”“無”怎么能贏?禪師說,他們有法術有神功,但他們不知道,“有”是有窮有盡,有量有邊,有了之后就沒有了。我呢,“無”,“無”就是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我當然能勝過他。要把“有”和“無”真正地調(diào)和起來,則是用“空”來調(diào)和。

  虛空包容萬有,因為“空”,大地任我們游走、空氣給我們呼吸,萬物供我們?nèi)∮,假如沒有“空”,人類就不知將安住于何處了。所以,我們應該歌頌空的偉大,空的包容。“空”中才能生妙有。

  長樂先生:我看過您給我的弘一法師的《李叔同說佛》,這本書里還有大師的一個批注。在講到關于“空”和“不空”的時候,弘一法師說,“空”與“不空”兼說,此意乃為完祖。您在一旁批道,“以無聲的覺悟,求有聲的事業(yè)”,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

  星云大師:“空”不是普通的知識,沒有辦法靠一般知識去了解,要靠證悟,悟到心空。所謂“心包太虛,量周沙界”,是指如果我們的心能像虛空一樣,那么就可以容下整個大千世界。從管理上來說,我們的心能包容多大,就可以領導多少人。如果容得下一家人,可以做家長;容得下一村人,可以做村長;容得下一國人,就可以做國君。此外,在時間上要“豎窮三際”,在空間上要“橫遍十方”,只有將這些運用到管理上,才能行事周全,包容一切;才能運籌帷幄,無往不利。

  長樂先生:在禪宗的學說中間,特別強調(diào)時間的問題。我們知道六祖提出“頓悟”的概念,頓悟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從大師的“人間佛教”角度來理解,“坐禪”這樣一種頓悟的哲學,是不是也能從簡單的行為中體現(xiàn)出來?

  星云大師:不過頓悟也要從初級的漸悟開始。

  比如說吃飯,吃到第五碗飽了,早知道前面四碗就不吃了,是這樣嗎?走了三天,最后一步到了臺北,早知道前面不走了,是這樣嗎?如果真這樣,就到不了臺北。

  即便是頓悟,前面也必須下很多的功夫,才能忽然證悟,就像黑暗中電燈一開,剎那間忽然大亮。人都有一些執(zhí)著,不開竅,哪天忽然在一個機緣下,念頭一轉,豁然開通,整個人生都將因此起了變化。

柏林墻是被音樂電視摧毀的嗎?

  長樂先生:1989年8月,在一個沒有戰(zhàn)爭、沒有沖突的夏日,世界冷戰(zhàn)時代的標志物柏林墻倒塌了。有人說,是音樂電視摧毀了柏林墻,音樂電視的10億觀眾擁有巨大的心靈能量。物質(zhì)之墻是無法與這種能量抗衡的。

  2001年9月11日,數(shù)十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直播的電視畫面里,飛機在秋日的朝陽下,撞向紐約110層的世貿(mào)大樓,然后,大樓慢慢地塌下來,煙塵像原子彈爆炸一樣,帶著巨大的能量,迎面向人們撲過來。有人說,這次震驚世界的慘烈襲擊源于“文明的沖突”,而且這種沖突將越來越深刻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身邊。

  當親身經(jīng)歷這些標志性的事件發(fā)生之后,我常常想,自以為聰明的人類雖然能看清大到宇宙小到原子的物質(zhì)世界,卻仍然無法學會如何相處這樣的生活細節(jié)。而恰恰是這些細節(jié),可能決定著一個人、一個團隊、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甚至是整個人類的命運。

  “認識自己”,這句蘇格拉底在2000多年前說的話,在今天依然是人類的一個重大課題。

  這樣的時刻,一種浸透著宗教精神的東方價值觀——“包容”進入了人們的視界。

  星云大師:一位觀眾在鳳凰電視臺看了關于我與劉長樂先生的對話后寫道,“我不太明了的是,節(jié)目的名稱叫《包容的智慧》,但整個節(jié)目中并沒有怎樣觸及到智慧。但當我靜下心來思索時,突然開悟道,“包容的智慧是什么?不就是包容嗎?對,智慧就是包容!”

  中國詞語意味無窮,包容不僅意味著平和、寬容,也經(jīng)常有另外一些意思:眼開眼閉,難得糊涂,吃虧是福。還講究忍讓、茍且、退守,即所謂的“妥協(xié)”。

  妥協(xié)是一條路徑,變通是一種境界。佛教本身就很會妥協(xié),有時妥協(xié)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我云游世界各地弘法,記得有一次在美國康乃爾大學講演,該校一位約翰麥克雷教授在敘談時說道:“你來美國弘法可以,但是不能開口閉口都是中華文化,好像是故意為征服美國文化而來的。”當時我聽了心中就有一個覺悟:我應該要尊重別人的文化,我們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奉獻、供養(yǎng),如同佛教徒以香花供養(yǎng)諸佛菩薩一樣大家常說,讓一分山高水長,退一步海闊天空,就是這個意思。

  還有人把戰(zhàn)勝對手當成成功的標志,其實,真正的制勝之道,不在于屈人之兵,而在于化敵為友。

  長樂先生:在釋迦牟尼、孔子、蘇格拉底那個時代,古希臘、以色列、中國和印度的古代文化都發(fā)生了“終極關懷的覺醒”。換句話說,這幾個地方的人們開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來面對這個世界,同時也產(chǎn)生了宗教。它們是對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而超越和突破的不同類型決定了今天西方、印度、中國、伊斯蘭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

  遺憾的是,在兩千多年之后的當代,東西方文化產(chǎn)生了一些嚴重的沖突、分歧和對立?植乐髁x、自殺式襲擊、隔離墻、定點清除,等等。死亡與戰(zhàn)爭,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人類,面對這些嚴重的危機,東西方的一些有識之士提出了相互依存的思路。但是怎樣才能讓人們真正認識到誰也離不開誰呢?包容的思想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新的思維方式。

  星云大師:許多宗教學者與文化學者都認為,佛教文化具備獨有的“包容性”,能廣泛順應人心與區(qū)域文化的差異。這種文化的特質(zhì),符合現(xiàn)在多元化與全球化的文化發(fā)展,值得我們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近年來,佛指舍利分別來到臺灣及香港,造成各地萬人空巷,萬人爭睹的盛況,各種政治紛爭也暫時告一段落,顯現(xiàn)出華人民眾對佛教文化的普遍認同,無論政治立場再怎么對立,回到家中,“家家念彌陀、戶戶有觀音”。

  我曾經(jīng)用“虎豹山林”虎豹聚集的地方,形容社會現(xiàn)狀。但是,另一方面,“虎豹山林,共生和解”,連動物都能和睦相處,何況人類呢?這對于思考目前的兩岸關系現(xiàn)狀是有啟發(fā)的。

醍醐灌頂“一句話”

  長樂先生:大師身居佛門而辦報、辦電視臺,可以稱得上是“媒體人”;外界看我做媒體而熱心佛教文化,也算是與佛有緣了。我有幸聆聽過大師在萬人場館的佛法開示,深入淺出,生動活潑,堪為傳媒人的榜樣。記得您那次向信眾說過一些道理簡單又寓意深刻的“一句話”,會讓很多人受用終生。

  星云大師:佛教是開啟智慧之教,教人也教己,度己也度人。我平時在世界各地來去匆匆間,常有人要我給他一句話,希望對他的人生有所點撥。盡管行程綿密,時間緊迫,我總是盡力滿人所愿,因此多年來隨緣應機說過很多的“一句話”,現(xiàn)在也在徒眾與信眾之間流傳,例如:忙就是營養(yǎng);要爭氣,不要生氣;多說OK少說NO;感動就是佛心;疾病就是良藥;拒絕要有代替;立場互換;給人利用才有價值;自己就是自己的貴人;有錢是福報,用錢才是智慧;寧可失去一切,但不能沒有慈悲;有人批評毀謗我們,不一定是自己不好,可能是別人給我們的勉勵。

  長樂先生:大師說的這些簡單易懂的大白話,細細想來又飽含禪意。

  我在平日讀書和研究佛家經(jīng)典時注意到,中國傳統(tǒng)詩詞尤其是成語中關聯(lián)到佛教的很多,比如:腳踏實地,醍醐灌頂,將心比心,皆大歡喜,苦口婆心,恒河沙數(shù),蕓蕓眾生,出污泥而不染,種瓜得瓜,解鈴還須系鈴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門外漢,口頭禪等等,比比皆是。連綴成一篇文章都綽綽有余,它們已被大眾所熟知熟用,出處反倒不重要了,可見佛教與中華文明早已通融借代,完全可以借花獻佛,各顯神通。

  星云大師:確實,當西域佛教傳入東土之后,包容通融,從語言到思想,從史典到公案,既有博大精深,也有通俗教化?梢哉f,佛教是世界上最包容的宗教,從王宮貴胄到販夫走卒,從異教外道到淫女賤民,只要肯發(fā)心向道,佛陀都包容接引。隋唐時代,八宗昌盛,競相發(fā)展,使得中國佛教繽紛燦爛,事理輝映,后來流傳到東亞各國,豐富了當?shù)匚幕瘍?nèi)涵,直至今日仍歷久彌新。可見,包容異己不但不會導致派系分歧,還能繁衍生機,形成枝繁葉茂、百花齊放的盛會。

  也正是因為中華文明和佛家文化的包容之功,才使得佛教成為我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寶藏,可見包容是因也是果。

  長樂先生:從細處看,是滴水穿石;往遠處看,是百川歸海。

  星云大師:太虛大師說過:中國佛學的特質(zhì)在禪。但禪并非佛教的專利品,可以說人間到處充滿了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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