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大意·十二
十二、公案的啟示
佛教各宗派,均有所依據(jù)的經(jīng)驗。依經(jīng)論而有教相,依教相而顯示其觀點,判攝佛陀一生所說的經(jīng)教。禪宗則不同,它沒有所依的經(jīng)論,完全是以自己的參究體驗為其傳道的依據(jù)。所謂公案者,就是對禪宗祖師的言行范例所作的歸納或總結(jié),禪師們‘拈弄'、‘評唱'的因緣或‘上堂'、‘小參'所垂示的話頭,后人都稱之為‘公案'。禪的教法,就是用公案來推動、來弘傳的。
‘公案',就是公府的案牘,即法律命令,至為嚴(yán)肅而不可違犯,可以為定法,可以斷是。從上佛祖的垂示,是宗門的正令,用以判斷學(xué)人的迷悟。故宗門祖師大德,比擬佛祖的應(yīng)化機緣,拈提的越格言語動作,名之為公案。圓悟禪師在《碧巖錄》九十八則評唱中說:‘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后人喚作公案。'中峰和尚在《山房夜話》卷上里說:‘或問:佛祖機緣,世稱公案者何耶?幻曰:公案,乃喻平公府之案牘也。法之所在,而王道之治亂實系焉。公者,乃圣賢一其轍,天下同其途之至理也。案,乃記圣賢為理之正文也。凡有天下者,未嘗無公府;有公府者,未嘗無案牘。蓋欲取以為法,而斷天下之不正者也。公案行,則理法用;理法用,則天下正;天下正,則王道治矣。夫佛祖機緣目之曰亦爾。蓋非一人之臆見,乃會靈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與三世十方百千開士同稟之至理也。且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言傳,不可以文詮,不可以識度。如涂毒鼓,聞?wù)呓詥。如大火?攖之則燎。故靈山謂之別傳者,傳此也。少林謂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來,諸善知識,操其所傳,負(fù)其所指,于賓叩主應(yīng),得牛還馬之頃,粗言細(xì)語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趙州庭前柏樹子,洞山麻三斤、云門干屎橛之類,略無路與人穿鑿。即之如銀山鐵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奪于語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鳥跡,水底月痕,雖千途萬轍,放肆縱橫,皆不可得而擬議焉。遠(yuǎn)自鷲嶺拈花,迨于今日,又豈止乎一千七百則而已哉!無他,必待悟心之士,取以為證據(jù)耳。實不欲人益記持而資談柄也。世稱長老者,即叢林公府之長吏也;其編燈集者,即記其激揚提唱之案牘也。古人或匡徒之隙,或掩關(guān)之暇,時取以拈之判之,頌之別之,豈為炫耀見聞,抗衡古德而然,蓋痛思大法之將弊,故曲施方便,開鑿后昆之智眼,欲俾其共證之爾。言公者,防其己解。案者,必期與佛祖契同也。然公案通,則情識盡;情識盡,則生死空;生死空;則禪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眾生,自縛于生死情妄之域,積劫迨今,莫之自釋。故于無言中顯言,無象中垂象,待其迷繩既釋,安有言象之可復(fù)議乎。且世之人,有事不得其平者,必求理于公府,而吏曹則舉案牘以平之。猶學(xué)者有所悟解,不能自決,乃質(zhì)之于師,則舉公案以決之。夫公案即燭情識昏暗之慧炬也,揭見聞翳膜之金篦也,斷生死命根之利斧也,鑒圣凡面之神鏡也。祖意以之廓明,佛心以之開顯。其全超迥脫,大達(dá)同證之要,莫越于此。'
中峰和尚的這段話將公案的意義及作用說得透徹?zé)o余了。
禪宗的語錄,內(nèi)容多系公案的提唱。禪宗自稱是教外別傳,沒有所依據(jù)的經(jīng)典。公案恰似教下各宗之于經(jīng)典,以之作為觀照禪法邪正的準(zhǔn)繩?彬灦U法并沒有現(xiàn)成的法則。禪師們以各自的實際體驗及應(yīng)化機宜的特性,顯現(xiàn)出‘棒'、‘喝'、‘擒'、‘拿'、‘推'、‘踏'、‘收放'、‘與奪'、‘殺活'等種種方便手法,以及拈頌、評唱,成為禪的基本方法。所以黃檗禪師說:‘既是丈夫漢,應(yīng)看個公案!'看公案看到和自己打成不二一體,就會發(fā)生真智而徹見自己本來面目,使自己入于與佛祖同一境界。由是可知,對公案的參究體會是如何的重要了。
下面根據(jù)《景德傳燈錄》、《碧巖錄》、《禪學(xué)講話等》,選幾則公案,加以簡單地介紹,供初學(xué)參禪的人,參究商量。
(一)廓然無圣
菩提達(dá)磨大師于梁普通年間來中國,到達(dá)廣州后,武帝派遣使臣請他到金陵宮中,相互問答。《景德傳燈錄》卷三說:‘帝問曰:“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jīng)、度僧,不可勝紀(jì),有何功德?”師曰:“并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師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凈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又問:“如何是圣諦第一義?”師曰:“廓然無圣”。帝曰:“對朕者誰?”師曰:“不識”。帝不領(lǐng)悟。'
這個問答,在歷史的事實上雖有爭議,但這并不影響這則公案在法義上的價值。以法為中心來商量這個公案是可以不問歷史上的根據(jù)的。
本則公案的重點,在于‘廓然無圣'一語。武帝曾經(jīng)三度舍身出家,嘗受具足戒,身披袈裟,自講《放光般若》等。辦道奉佛,詔天下起寺度僧,依教修行,當(dāng)時人們稱他為佛心天子。達(dá)磨初見武帝,帝問‘朕起寺度僧,有何功德?'磨說:‘并無功德'。這答覆早是惡水驀頭澆了,而佛心天子不能領(lǐng)悟,還問為什么無功德。大慈大悲的達(dá)磨再給他揭破。若透得無功德話,許爾親見達(dá)磨。且道起寺度僧,為什么都無功德?此意在什么處?
武帝與婁約法師、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論真俗二諦,根據(jù)教典上的說法,真諦以明非有,俗諦以明非無。真俗不二,即是圣諦第一義。這是教家極妙窮玄處,故帝拈此極則處問達(dá)磨:‘如何是圣諦第一義?'磨云:‘廓然無圣'!這是達(dá)磨與他一刀截斷,帝不省,卻以人我見故,再問:‘對朕者誰?'達(dá)磨慈悲,又向他道:‘不識'。直逼得武帝眼目定動不知落處。達(dá)磨端居而逝之后,武帝悔恨未悟達(dá)磨直示心印,給達(dá)磨做碑文,表露了怨悔的心情。如佛果圓悟禪師在《碧巖錄》第一則評唱中說:‘武帝追憶,自撰碑文云:“嗟夫!見之不見,逢之不逢,遇之不遇,今之古之,怨之恨之。”復(fù)贊云:“心有也,曠劫而滯凡夫;心無也,剎那而登妙覺。”且道,達(dá)磨即今在什么處?蹉過也不知。'
前面說武帝與婁約法師、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論真俗二諦,他們所論的二諦,都是教中所說的甚深的妙理。如《廣弘明集》里說:‘梁昭明太子曰:“所言二諦者,一是真諦,二名俗諦。真諦,亦名第一義諦。”'武帝立足于佛教的二諦觀,把這種真諦妙理,作為一種概念來問達(dá)磨,所以達(dá)磨答之曰:‘廓然無圣'。意謂禪的根本法,是教外別傳的,不是教嬰上所說的圣義諦,正是截斷了教育義中所說的妙理,顯示出是佛自證自悟的真實境界,為超越凡圣的境界。是無佛無眾生無古無今的境地。這個境地,就是禪的根本法。所以達(dá)磨答的廓然無圣的第一義,與武帝問的第一義,意義完全相異。問的是二諦中的真諦的第一義,達(dá)磨答的卻是自證的第一義。這種自證的第一義,非言說尋思擬議之所能到,如《楞伽經(jīng)》卷三說:
‘大慧覆白佛言:“世尊!為言說即是第一義?為所說者是第一義?”佛告大慧:非言說是第一義。所以者何?謂第一義圣樂,言說所入,是第一義(魏譯云:為令第一義隨順言語入圣境界,故有言語說第一義。)。非言說是第一義。第一義者,圣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覺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言說者生滅動搖輾轉(zhuǎn)因緣起,若輾轉(zhuǎn)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大慧,自他相無性故,言說不顯示第一義。復(fù)次大慧,隨入自心現(xiàn)量故,種種相,外性非性,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是故大慧,當(dāng)離言說諸妄想相。”'
照《楞伽經(jīng)》的教導(dǎo),任何言說都不能顯示第一義,所以達(dá)磨答廓然無圣,正顯示自證自悟之境,是超越了一切迷悟凡圣是非得失的清凈自在無礙之境地。同時也是揮動廓然無圣的慧劍,截斷梁武帝垢意情塵的知解,灑灑落落地顯示了禪的生命。
圓悟禪師在《碧巖錄》里說:‘所以道:參得一句透,千句萬句一時透,自然坐得穩(wěn),把得定。古人道: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億。'這是說,參得廓然無圣一句透,便有自由分,不隨一切言語轉(zhuǎn),脫體現(xiàn)成,一刀截斷,灑灑落落,更不分是分非,辨得辨失,雖百億劫的生死,也得超脫,穩(wěn)坐于根本法位。
(二)并卻咽喉唇吻
溈山、五峰、云巖同侍立百丈。百丈問溈山:‘并卻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山曰:‘卻請和尚道!'師曰:‘不辭向汝道,恐已后喪我兒孫!'又問五峰。峰曰:‘和尚也須并卻!'師曰:‘無人處斫額,望汝!'又問云巖,巖曰:‘和尚有也未?'師曰:‘喪我兒孫。'
百丈懷海禪師,嗣馬祖法,住江西百丈山大雄峰,時溈山、五峰、云巖為侍者。百丈自己是大徹大悟的大師,為了啟發(fā)學(xué)者,故問溈山等人并卻咽喉唇吻如何說禪?三人答處,各各不同,溈山答處,可以說是函蓋乾坤,壁立千仞。五峰答處,可以說是截斷眾流,照用同時。云巖答處,可以說是隨波逐浪,自救不了。
百丈先問溈山:‘并卻咽喉唇吻,作么生道?'溈山曰:‘卻請和尚道。'這是用逆襲的方法回答,若依言語可以道得出禪來,那就請和尚道吧!這是壁立千仞,賓主互換,活□□(□音撥,魚游貌)地,輕輕一拶,令人易見。亦似猛虎頭上安角,有什么可近傍處。所以雪竇頌日:‘卻請和尚道,虎頭生角出荒草。'戴角虎出荒草,可煞驚群,不妨奇特。請和尚道這一句話,婉轉(zhuǎn)自在,又能把定封疆,塞斷敵路。百丈對溈山說:‘我不辭向汝道,恐以后喪我兒孫。'意思是說:我向你說沒有不可以的,可是一說出來,恐以后要死絕了我的法嗣呢!這明顯地指示著:若以言論傳于人,便是一種學(xué)說,不是教外別傳的東西。別傳之法,是在于自覺的妙悟。如果說靠言語相傳,是會絕卻禪的后繼人的。
百丈復(fù)問五峰:‘并卻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峰云:‘和尚也須并卻!'五峰這一答處,是截斷眾流的手法,意思是說即超凡圣也難窺?梢哉f是照用同時,向廓然無圣處猛進(jìn)。如馬前相撲,不容擬議,直下使用,緊迅急峭。所以道,欲得親切莫將向來問。五峰答處,當(dāng)頭坐斷,不妨快俊。百丈云:‘無人處斫額,望汝!'意思似乎說:‘那末等你在獨居無人處悟了再說吧!'且是肯他?是不肯他?是殺是活?見他阿轆轆地,只與他一點。所以雪竇頌云:‘和尚也并卻,龍蛇陣上看謀略,令人長憶李將軍,萬里天邊飛一鶚(鶚,音,大鶚也,食魚蛇,猛禽類)。'所謂龍陀陣上看謀略者,古代作戰(zhàn),能夠在排成的兩陣中,突出突人,七縱八橫,這樣的人,是有大戰(zhàn)斗才能的手腳,有大謀略的帥才人物,單槍匹馬,向龍陀陣上,出沒自在,你有什么辦法圍得住他。這樣的人,大似李廣將軍的神箭,天邊飛來一鶚,一箭射落,是決定之事不,可放過。雪竇頌百丈問處如一鶚,五峰答處如一箭,對五峰是大加贊賞了。
百丈又問云巖:‘并卻咽喉唇吻,作么生道?'巖云:‘和尚有也未?'意思是和尚有呢,還是沒有?這是以懷疑的口氣表示不可能的意思,意謂第一義是沒有語言的。不理解絕言絕慮才作如是說。可以說這答話,粘皮著骨,拖泥帶水,前構(gòu)村,后不迭店。隨波逐浪,自救不了。百丈見他如此,一時把來,打殺了也。所以百丈說:‘喪我兒孫。'
云巖在百丈,二十年作侍者,丈圓寂后,同道悟至藥山惟儼禪師那里參學(xué)。藥山問他:‘你在百丈會下,為個什么事?'云巖說:‘透脫生死。'藥山說:‘還透脫了未?'云巖說:‘渠無生死。'藥山說:‘二十年在百丈,習(xí)氣也未除!'云巖遂辭去,參見南泉。后來又回歸藥山,方得契悟。其因緣是,藥山問百丈有何言句示徒,云巖說:‘有時上堂,大眾立定,以拄杖一時趁散,復(fù)召大眾,眾回首,丈曰:“是什么?”山曰:“何不早憑么道。今日因數(shù)得見海兄。”師于言下頓省,便禮拜。'看他古人,二十年參究,猶自半青半黃,粘皮著骨,不能穎脫,不見道,語不離窠臼,焉能出蓋纏。雪竇頌云:‘和尚有也未,金毛獅子不踞地。兩兩三三舊路行,大雄山下空彈指。'圓悟禪師評曰:‘和尚有也未,雪竇據(jù)疑結(jié)案。是則是,只是金毛獅子爭奈不踞地。獅子提物,藏牙伏爪,踞地返擲。物無大小,皆以全威,要全其功。云巖云:“和尚有也未”,只是向舊路行,所以雪竇云,百丈問大雄山下空彈指。'
(三)禪板,蒲團(tuán),久坐成勞
禪板,蒲團(tuán),久坐成勞都,是關(guān)于提出祖師西來意的答覆。對西來意這個問題,在唐朝三百年間,是一個普遍的問答,在語錄里被記錄出來的有二百三十余則,但所答都不同。如僧問九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板齒生毛。'僧問龍牙:‘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牙云:‘待石烏龜解語,即向汝道。'曰:‘石烏龜解語也。'師曰:‘向汝道什么?'僧問洛浦:‘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青嵐覆處,出岫波峰,白日輝時,碧潭無影。'仰山問溈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溈山指燈籠曰:‘大好燈籠。'仰曰:‘莫只這便是么?'溈山曰:‘這個是什么?'仰曰:‘大好燈籠。'溈山曰:‘果然不見。'又僧問溈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溈山豎起拂子。
同一問題,為什么應(yīng)答都不同?那是因為禪的根本法,是超越一切的無生法,是離卻形式或概念的,所以無礙自在,絕不會為任何語言文字形式手法等所拘束。也可以說,祖師西來時,全宇宙都為祖師西來而現(xiàn)前。因為宇宙萬有都存在于西來意中,則任取一物,無不是西來意。是故西來意絕非固定的概念,所以古來高僧大德,各自應(yīng)該其境,通其機,而自由自在的拈答。
這里舉出《碧巖錄》第十七則和第二十則,關(guān)于問答祖師西來意的評唱,加以簡單介紹:
《碧巖錄》第二十則則舉:‘龍牙問翠微:“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微云:“與我過禪板來。”牙過禪板與翠微,翠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牙又問臨濟(jì):“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臨濟(jì)云:“與我過蒲團(tuán)來!'牙取蒲團(tuán)過與臨濟(jì),濟(jì)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
這個問答,可能是在龍牙壯年行腳時。因為龍牙先參翠微、臨濟(jì),后參德山。曾向德山問云:‘學(xué)人仗莫邪劍,擬取師頭時如何?'德山引頸云:‘囫!'牙云:‘師頭落也。'山微笑便休去。次到洞山,洞山問他:‘近離甚處?'牙云:‘從德山來。'洞山問:‘德山有何言句?'牙遂舉前話。洞山云:‘他道什么?'牙說:‘他無語。'洞山云:‘莫道他無語,且試將德山落底頭,呈示老僧看。'牙于此有省。遂焚香遙望德山禮拜懺悔。因此停止于洞山,隨眾參請。一日問洞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山曰:‘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師始悟其旨,侍勤八稔。師有頌曰:‘學(xué)道如鉆火,逢煙未可休,直待金星現(xiàn),歸家始到頭。這是龍牙在洞山豁然大悟之后,研味其旨,悲喜交集而說的偈頌。說明古人參禪受多少辛苦,參見尊宿,要明自己一段大事,可謂言不虛設(shè),機不亂發(fā),出在做工夫處。
龍牙根性聰敏,擔(dān)一肚皮禪行腳,直向長安翠微無學(xué)禪師,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翠微叫他拿禪板來,微接過禪板打他。龍牙說:‘打即任你打,我要的是西來意的“無”'。又到河北臨濟(jì)義玄禪師問這個問題,臨濟(jì)叫他拿蒲團(tuán)來。這已提示出了超越否定與肯定的向上一著,可是龍牙不會。遵照翠微、臨濟(jì)兩老的話,遞給禪板,蒲團(tuán),卻被兩老打了一頓。這雖不外是向上接化的手段,但龍牙仍不會,還說著打即任你打,且要無祖西來意。圓悟著語說,打得個死漢濟(jì)甚事,也落在第二頭了也。
原來龍牙把禪專解為否定一邊,意以‘無'為禪。把達(dá)磨‘廓然無圣'的話片面理解為禪,不解那‘廓然'的意義,故唯將‘無'的否定方面來應(yīng)用。這就是他擔(dān)了一肚皮禪行腳,一向自作主宰。但是翠微與臨濟(jì),都是超過了否定和肯定、差別和平等的向上義,欲提示非禪道,非佛道,超越凡圣的向上一著,故說‘過禪板來'、‘過蒲團(tuán)來'。圓悟評唱說:‘大凡激揚要妙,提唱宗乘,向第一機下明得,可以坐斷天下人舌頭。'這即是說翠微、臨濟(jì)兩人的機用:‘倘或躊躇,落在第二。這二老漢,雖然打風(fēng)打雨,驚天動地,要且不曾打著明眼漢。'這是龍牙作略。
圓悟禪師又說:‘且道當(dāng)機承當(dāng)?shù)脮r令作么生?他不向活水處用,自去死水里作活計,一向作主宰,便道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這是說當(dāng)時過禪板和蒲團(tuán)的立場。‘死水里'者,是指墮于平等的一面而沒有差別的作用,所謂‘西來無意',不外這個立場。
圓悟禪師還說:‘且道翠微、臨濟(jì)二尊宿,又不同法嗣,為什么答處相,用處一般?須知古人一言一句,不亂施為。龍牙后來住院,有僧問他:‘和尚當(dāng)時見二尊宿是肯他不肯他?龍牙說:肯則肯,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爛泥里有刺,放過與人,已落第二。這老漢把得定,只做得洞下尊宿。若是山僧則不然,只向他道:‘肯即未肯,要且無祖師西來意。不見僧問大梅法常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梅云:‘西來無意。'鹽官海昌院齊安國師聞之,乃曰:‘一個棺材兩個死漢!'都評之為墮在無事無為中去,沒有活用的意思。所以說,須參活句,莫參死句;罹湎滤]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薦得,自救不了。他古人一言一句,不亂施為,前后相照,有權(quán)有實,有照有用,賓主歷然。與我過禪板,蒲團(tuán)來,似乎要試試龍牙的作略,這是假設(shè)的,所謂‘權(quán)'者是;接得便打,這是所謂‘實'。以權(quán)實自在得用,禪機潑刺地躍動。換句話說:將否定、肯定、放行、把住都超越過去,而且拿這些來自由運用,就成為‘禪機'。像對于龍牙這樣墮陷于否定一面的人,更必須打破這個死窟窿而使之達(dá)于活用。雪竇頌云:
龍牙山里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fēng)?
禪板蒲團(tuán)不能用,只應(yīng)分付與盧公。
這是說,龍牙原欲向翠微和臨濟(jì)張舞其爪牙,可是自己卻是止于死水的一條瞎龍。若是活龍,須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去。此言龍牙走入死水去,被人打。他卻道,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招得雪竇說他死水何曾振古風(fēng)!死水,是說無有那種像翻天倒地般的怒濤活力,到底不能振起達(dá)磨的真風(fēng)。怎知龍牙是瞎龍是死水呢?因為他不能運用禪板,蒲團(tuán)。在翠微、臨濟(jì)讓他過禪板、蒲團(tuán)來,龍牙便拿禪板、蒲團(tuán)與他,豈不是死水里作活計。‘只應(yīng)分付與盧公',‘盧公'是雪竇的自稱。如他題《晦跡自貽》云:
圖畫當(dāng)年愛洞庭,波心七十二峰青。
而今高臥思前事,添得盧公倚自屏。
雪竇的意思是說,假若那禪板,蒲團(tuán)分付到我,便要大大的賣弄一下。我當(dāng)時如作龍牙,待伊索蒲團(tuán)、禪板,拈起劈面便擲。
總之:關(guān)于這個公案,依龍牙和翠微、臨濟(jì)三人,顯示出的禪的根本法,現(xiàn)成的就是絕對無。因為一滯凝在差別、平等、否定、肯定的任何一邊,便失卻自在的作用;若超過了這些對立面,并使之自己在地運用起來,便是禪的真實義。
《碧巖錄》第十七則則舉:‘僧問香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林云久坐成勞'。
香林即益州青城香林院澄遠(yuǎn)禪師。嗣法云門,依止云門十八年。云門每呼他為‘遠(yuǎn)侍者'。侍應(yīng)諾,門則問曰:‘是什么?'如此者十八年方有省悟。門曰:‘我今后更不呼汝矣。'林一日辭門,門曰:‘光含萬象一句作么生道?'林?jǐn)M議,門令更住三年。香林后回歸四川,初住導(dǎo)江水晶宮,后住青城香林。在四川四十年,八十歲方遷化。將示寂,辭知府宋公珰曰:‘老僧行腳去。'通判曰;‘這僧瘋狂,八十歲行腳,去哪里?'宋曰:‘大善知識去住自由。'歸謂眾曰:‘老僧四十年方打成一片。'言訖而逝。
在答覆西來意問題方面,雪竇、圓悟兩禪師以香林答的‘久坐成勞'為最好最優(yōu),特予推賞。《碧巖錄》卷二說:‘古來答祖師西來意甚多,唯香林此一則,坐斷天下人舌頭,無爾計較作道理處。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香林云:“久坐成勞!”可謂言無味,句無味,無味之,談塞斷人口,無你出氣處。要見便見,若不見,切忌作解惲。香林曾遇作家來,所以有云門手段,有三句體調(diào)。'‘久坐成勞',從字面上看,不外是久坐辛苦勞累疲乏了。但一句答覆,竟成為名答。圓悟禪師說他得大自在,是腳踏實地,無許多佛法知見道理,臨時運用,所謂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他說雪竇非常推賞‘久坐成勞'的答覆,所以雪竇因風(fēng)吹火,傍指出一個半個。頌曰:
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卻籠頭卸角馱。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隨后來,紫胡要打劉鐵磨。
一說到祖師西來意,一般人總以為達(dá)磨帶來有什么東西似的,于是乎求法覓禪的人,不只是一個兩個,而是千千萬萬的去行腳,請問祖師大德要求得到答覆。香林說:‘原無可求的法,也無可參的禪,大家何苦來勞辛萬千呢!'所以用無味之談?wù)f:‘久坐成勞'。使人聽到這話,似乎自然地會把心中存在的一切問題都能放下,身心脫落,一任自在,變成灑灑落落的閑道人?墒侨杂谢贾鴧⒍U病、公案病的人,東奔西跑,要求解決西來意。對這種人,就要像紫胡打劉鐵磨那樣,給他三十棒,醒醒他們的迷夢!
紫胡打劉鐵磨的公案,《景德傳燈錄》卷十說:衢州子胡巖利蹤禪師,是南泉的法嗣。‘有一尼到參,師曰:“汝莫是劉鐵磨否?”尼曰:“不敢”。師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尼云:“和尚莫顛倒。”師便打。'
圓悟禪師對雪竇頌評曰:‘雪竇直下,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拶出放教爾見。聊聞舉著,便會始得,也不妨是他屋里兒孫,方能憑么道。若能直下便憑么會去,不妨奇特。“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卻籠頭卸角馱”。灑灑落落,不被生死所染,不被凡圣情解所縛。上無攀仰,下絕己躬,一如他香林、雪竇相似。何止只是千萬個,直得盡大地人,悉皆如此;前佛后佛,也悉皆如此。茍或于言句中作解會,便似紫胡打劉鐵磨相似。其實才舉,和聲便打。紫胡參南泉,與趙州岑大蟲同參,時劉鐵磨在溈山下卓庵,諸方不奈何他。一日紫胡得得去訪云:“莫便是劉鐵磨否?”磨曰:‘“不敢”。胡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磨云:“和尚莫顛倒。”胡和聲便打。香林答這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卻云:“久坐成勞。”惹憑么會得。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隨后來也。且道:雪竇如此頌出,意作么生?無事好,試請舉看。'
在‘久坐成勞'這個答話里,得知具有一切超越、一切脫落之境;同時也得知達(dá)磨的‘廓然無圣',是否定一切,而且就在把否定也否定了的絕對否定的當(dāng)處,無礙自在的境地乃即現(xiàn)前。
禪的真理,一切都是自己所有,故此處更沒有什么可求,求則愈遠(yuǎn);唯照顧自己,也決沒有向他可求。要之,只是透徹那不可得的。這個境界,是具有無限廣大和無量深邃的世界,不著一絲云翳歸于純粹意識之境。這就是意識的超越,回歸于無意識的本源境涯。這個境涯里根本無有可師,只是自己回歸于自己,顯現(xiàn)象自己。此外別無他道。理解了這種境界,才能體會公案的意趣。否則就會落于雪竇禪師所說的‘龍牙山里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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