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三冊 三、論毗舍離七百結(jié)集

　　三、論毗舍離七百結(jié)集

　　一

　　佛滅以后,佛教界的第二件大事,是毗舍離的七百結(jié)集。這一次結(jié)集,起于耶舍迦干陀子。他在跋耆族的毗舍離,見到了「十事非法」,主要是跋耆族比丘以銅缽向信眾乞取金錢。耶舍認(rèn)為不合佛制,在信眾面前,指證乞求金錢的非法,這可引起了跋耆比丘的反感,將耶舍驅(qū)擯出去。耶舍到西方去,到處指斥跋耆比丘的十事非法,邀集同志,準(zhǔn)備到東方來公論。跋耆比丘知道了,當(dāng)然也多方去宣傳,爭取同情。后由西方來的七百位比丘,在毗舍離集會。采取代表制,由東西雙方,各推出代表四人,進(jìn)行論決。結(jié)果,跋耆比丘的十事,被判為非法。

　　七百結(jié)集的論定「十事非法」,為現(xiàn)存各部律的一致傳說,可見當(dāng)時的佛教 [P60] ,雖有學(xué)團(tuán)分化的情形,還沒有發(fā)展到宗派對立的階段。據(jù)『僧祇律』說:事為「佛涅槃后」�！何宸致伞�,『四分律』,作「佛泥洹后百歲」,意思是:佛滅后一世紀(jì);佛教一向以佛滅紀(jì)年,總是說佛滅一百年、二百年等,『善見律』解說為恰好第一百年,就未免誤會了!『有部律』說「佛涅槃后一百一十年」,那是近于『異部宗輪論』說,看作阿育王時代的事。但這是不對的,七百結(jié)集應(yīng)早在阿育王以前。應(yīng)解說為:在佛滅一百年以內(nèi)(參閱拙作『佛滅紀(jì)年抉擇談』)。

　　屬于上座系統(tǒng)的律典──『銅鍱律』、『五分律』、『四分律』、『十誦律』,所說大致相同;今依之而論述�！捍蟊娐伞慌c『根本說一切有部律』,雖同樣的判決十事為非法,而敘述的人事,頗有些出入,這留到末后去說明。

　　二

　　七百結(jié)集,是東方與西方比丘間的異議,所以先從東西方說起。佛時,以東方摩竭陀國的王舍城,西方憍薩羅國的舍衛(wèi)城,為兩大重鎮(zhèn),相去四十五由旬( [P61] 一由旬約合三十里)。佛陀晚年,多住舍衛(wèi)城,因而游化東方的提婆達(dá)多,向佛「索眾」,引起了破僧事件(參閱拙作『論提婆達(dá)多之破僧』)。一直追隨佛陀的阿難,由于多住西方,也與久住東方的大迦葉,存有多少歧見(參閱拙作『阿難過在何處』,『論王舍城五百結(jié)集』)。這一情勢,佛滅后逐漸嬗變。在東方,摩竭陀的首都,由王舍城移到恒河南岸的華氏城,與恒河北岸相距五由旬的毗舍離,遙遙相望。七百結(jié)集時代,東方佛教的重心,以毗舍離為首;而跋耆族比丘為東方系的主流。在西方,舍衛(wèi)城衰退了,佛教向西擴(kuò)展,摩偷羅的佛教,逐漸隆盛起來,成為西方佛教重鎮(zhèn)。摩偷羅距離舍衛(wèi)城,約四十由旬,東西的距離更遠(yuǎn)了。佛在世時,摩偷羅的佛法,并不發(fā)達(dá),傳說:「末土羅城有五種過失:一者土地不平,二者處饒荊棘,三者瓦石充滿,四者人民獨(dú)食,五者多諸女人,所以(釋尊)不入此城」(『根有律藥事』一一)。這是一片荒瘠的邊地,但已預(yù)記了此地佛教的未來隆盛�！涸鲋Р俊�(五‧二二0)也有摩偷羅五失的傳說。摩偷羅城外,有優(yōu)樓漫荼山(或作烏盧門荼山,牟論陀山),初由那咤,婆咤弟兄,在這里建寺,負(fù)有盛名(『阿育王傳 [P62] 』三;『根有律藥事』九等)。該寺的建設(shè),是阿難弟子商那和修的時代。還有優(yōu)尸羅山,阿吁恒河山,都為后來西方大德的道場。

　　佛滅以后,比丘們雖多少有不同的意見,但大家依法修行,也以律持身,和合共住,并無強(qiáng)烈的宗派對立。以阿難來說,佛滅以后,大迦葉(『雜含』四一‧一一四四;『相應(yīng)部』一六一一),優(yōu)波離(『四分律』五七等),雖對之總是有點(diǎn)不調(diào)和,也不成大問題。王舍城結(jié)集以來,大體上大家尊重僧伽的意思,尊敬大迦葉;說到律,推重優(yōu)波離;說到法,推重阿難,成為一般公認(rèn)的,攝導(dǎo)僧伽的大德。從傳記上看來,王舍城中心的佛法──阿難與優(yōu)波離的弟子,漸向西方宏化,而建樹了西方佛教重心,摩偷羅的佛教。如阿難的弟子商那和修,再傳弟子優(yōu)波笈多(見『阿育王傳』等);優(yōu)波離的弟子陀娑婆羅(『大眾律』三三);四傳弟子目犍連子帝須(『善見律』),都是以摩偷羅為住處,而向外開展的。阿難自身,經(jīng)常以王舍城,華氏城,毗舍離為游化區(qū);他的晚年,特重于東方。所以阿難入滅,他的遺體──舍利,有分為兩半,為華氏城與毗舍離所供養(yǎng)的傳說(『阿育王傳』四;『根有律雜事』四0 [P63] ;『西域記』七;『法顯佛國記』)。這表示了阿難晚年的弘法,得到了恒河兩岸的一致尊敬。阿難晚年的化導(dǎo),對東方佛教,無疑會給予深遠(yuǎn)的影響!

　　三

　　七百結(jié)集中的西方比丘,引起問題的是耶舍伽干陀子,有部傳說為阿難弟子(『善見律』的譯名不統(tǒng)一,極易引起誤會)。從他所爭取的同道,所代表的佛教來說,是屬于西方系的。支持耶舍的同道,論地點(diǎn),有波利耶比丘,阿盤提比丘,達(dá)!9孍那比丘。最有力的支持者,是摩偷羅的三菩陀,薩寒若的離婆多。波利耶比丘,『銅鍱律』說六十人;『五分律』說共九十人;『十誦律』也說波羅離子比丘六十人。在當(dāng)時,被稱為「波夷那與波梨二國比丘共諍」(『四分律』)。在這次爭議中,波利耶比丘首先支持耶舍,這可見波利耶比丘的重要性了。傳說當(dāng)時波利邑比丘,都是頭陀行者,或糞掃衣者,常乞食者。在經(jīng)律中,早在佛世,波利邑比丘即以頭陀苦行著稱(『雜含』三三‧九三七;『銅鍱律小品迦稀那衣犍度』);到那 [P64] 時,還保持重頭陀苦行的風(fēng)格。『銅鍱律』及『五分律』曾說:佛在毗蘭若(屬拘薩羅)三月食馬麥,販馬人是從波利耶來的(『五分律』一);波利耶比丘從沙祇到舍衛(wèi)城來(『五分律』四‧二二);有估客從波利到拘薩羅來(『五分律』二0)。這可以推見波利耶比丘是從西方來的。考『西域記』(四),有波利夜呾啰,在摩偷羅西五百里,應(yīng)為今Alwar地區(qū)。阿盤提的首府優(yōu)善那,即今Ujjain。達(dá)!9孍那譯義為「南」。在早期經(jīng)律中,有南山,南路。南山在王舍城以南,今Sona River上流地區(qū)。南路即達(dá)!9孍那,總是與阿盤提一起說到,而又說在阿盤提以后,所以應(yīng)為阿盤提以南�！悍�顯佛國記』說到達(dá)!9孍的大伽藍(lán),與玄奘所傳(『西域記』)的南憍薩羅相合。當(dāng)時佛法向西南的開展,已有了重大成就。摩偷羅本為佛教「中國」的邊緣;阿盤提為邊地;而現(xiàn)在已能起而與東方──「中國」相爭衡。西南佛教的隆盛,明白的表現(xiàn)出來。

　　主持公論而要取得勝利,在以上座為重的當(dāng)時,非有聲望卓著的大德,是不能成功的。所以耶舍到摩偷羅的阿吁恒河山,懇求三菩陀舍那婆斯相助;這就是 [P65] 阿難弟子商那和修,向西方宏法,勸發(fā)那咤弟兄建立寺院的大德。還有離婆多,「多聞通達(dá)阿含,持法持律持母」(『銅鍱律』);「得慈心三昧,有大眷屬」(『五分律』);「梨婆多大法師,難問阿毗曇」(『十誦律』):這是一位博通三藏,聲望卓著,有眾多弟子的大法師�！菏�誦律』說梨婆多在薩寒若;『銅鍱律』說在薩寒若會到了他;『五分律』說在拘舍彌;『四分律』說求離婆多于婆呵河邊,又約會共從婆呵河出發(fā)。雖然傳說不同,其實地域相近。依『增支部』(六‧四六;一0‧二四、八五)所說,薩寒若屬支提國,支提與拘睒彌為鄰;拘舍彌在今Alla^ha^ba^d 西南三十一哩的Kosam村。支提在拘舍彌以西;現(xiàn)有Bewt河,應(yīng)即『四分律』說的婆呵河。薩寒若應(yīng)在該河流入閻浮那河處附近,因為離婆多從此沿河而下毗舍離;毗舍離的跋耆比丘,也曾由水道來見離婆多。離婆多游化的中心區(qū),在拘舍彌附近的薩寒若。論地點(diǎn),在東西方的中間;約學(xué)行風(fēng)格,也與西方系不完全相同。離婆多代表了中間(偏西)系,所以為東西雙方所極力爭取的大德;在這次會議中,有左右教界,而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拘舍彌一帶,與阿難,闡那 [P66] ,有深切關(guān)系。離婆多本來不愿意參與此一論諍,所以聽說耶舍他們要來找他,他就預(yù)先離開了那里(『銅鍱律』,『四分律』)。然而非獲得離婆多的有力支持,不可能取得勝利,所以耶舍與三菩陀,不遠(yuǎn)千里而一程一程的追蹤而來。依『銅鍱律』,離婆多初在須離,雖未能確指所在,但一定在摩偷羅與僧伽賒之間。因為佛在毗蘭若(屬拘薩羅,近雪山)三月安居后,也是經(jīng)須離而到僧伽賒,伽那慰阇的。離婆多先走一步,到了僧伽賒,耶舍追蹤而來,可是又遲了一步,離婆多已去伽那慰阇了。僧伽賒是佛從天而下處,在今Etawah洲的Sankisa。伽那慰阇即奘譯的羯若鞠阇──曲女城,在今Kanauj。離婆多的行蹤,是向東偏南走。以后又經(jīng)過優(yōu)曇婆羅,阿伽樓羅;耶舍一直追蹤到薩寒若,才見到了離婆多。離婆多為耶舍的至誠所感動,才答應(yīng)幫助他。于是集合了波利耶比丘,阿盤提比丘,達(dá)!9孍那比丘;還有摩偷羅比丘,離婆多的學(xué)眾,總有七百比丘,沿恒河?xùn)|下,以盛大的陣容來到毗舍離。 [P67]

　　四

　　毗舍離比丘,是跋耆族,譯義為金剛。跋耆族分布的地區(qū)極廣,由毗舍離向北,一直到波波以南的負(fù)彌城,還是跋耆族,如『中含』(三六)『地動經(jīng)』說:「金剛國,城名曰地」,地即負(fù)彌的義譯,屬于跋耆。由毗舍離「東北行五百余里,有弗栗恃國」(『西域記』七),弗栗恃為跋耆梵語的對譯。弗栗恃「周四千余里」;西北去尼泊爾千四五百里;從該國的「東西長南北狹」而論,約從今 Purnes北部,向東到Goalpara一帶,位于錫金,不丹以南,古稱央掘多羅(北央伽)。可見跋耆族的區(qū)域極廣。這次論爭,被稱為「波夷那波梨二國比丘共諍」(『四分律』)。考『五分律』有波旬國,即波夷那的音譯。佛涅槃前,受純陀最后的供養(yǎng),是波波國。但在白法祖譯的『佛般泥洹經(jīng)』(上),東晉失譯的『般泥洹經(jīng)』(上),都作波旬國,可見波夷那為波旬的異名(經(jīng)律中,每有同一地點(diǎn),有不同名稱)。波波──波夷那與拘尸那相鄰,都是摩羅族,譯義為力士。當(dāng)時 [P68] 的論爭,波夷那比丘起著領(lǐng)導(dǎo)作用,這可以想見,由于佛在拘尸那入滅,引起該一地區(qū)佛教的隆盛。雖東方佛教的中心區(qū)在毗舍離,而波夷那比丘卻是東方的中堅。

　　這一次論爭,跋耆,波夷那比丘,向外爭取僧伽的同情支持,所持的理由,著重于地域文化。如『銅鍱律』『小品』『七百結(jié)集犍度』說:「諸佛皆出東方國土。波夷那比丘是如法說者,波利耶比丘是非法說者」�！核姆致伞蛔�:「波夷那,波梨二國比丘共諍。世尊出在波夷那,善哉大德!當(dāng)助波夷那比丘」。『十誦律』作:「諸佛皆出東方,長老上座莫與毗耶離中國比丘共諍」。這意思說:釋尊出于東方,所以一向是邊地的波利耶(阿盤提、達(dá)!9孍那)比丘,不能正確理解佛的精神,佛的意趣。論佛法,應(yīng)以東方比丘的意見為正,應(yīng)該支持東方波夷那比丘。釋尊并無地域觀念,平等的對待十方比丘,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從文化的傳統(tǒng)影響來說,釋迦族──東方的圣者,應(yīng)多少受到釋迦──東方文化特性的陶冶。以這點(diǎn)來說,釋迦族及東方人民,應(yīng)該更易于理解,更正確的契合佛的 [P69] 真精神。這樣,東方比丘宣示的理由,也就不無意義了!但當(dāng)時的東方比丘,是否與釋迦族有關(guān)?釋尊誕生于釋迦族的迦毗羅衛(wèi);約當(dāng)時的政治關(guān)系說,附屬于憍薩羅,不妨說佛出憍薩羅,這是無疑的事實。所以,以「佛出東方」為理由,已多少感到希奇。而如『四分律』所說:「世尊出在波夷那」,更使我們驚異了!釋迦族與跋耆、波夷那有何關(guān)系,而東方比丘以此為理由而爭取比丘僧的同情呢!

　　考究起來,釋族與跋耆等東方民族,有著密切關(guān)系。一、佛在王舍城乞食,為一婆羅門所訶拒:「住!住!領(lǐng)群特慎勿近我門」(『雜含』四‧一0二)�！簞e譯雜含』(一三‧二六八)與「領(lǐng)群特」相當(dāng)?shù)?為「旃荼羅」,可見佛被婆羅門看作卑賤的階級了。巴利文典與此相當(dāng)?shù)?為『小部』的『經(jīng)集』(一‧七),「領(lǐng)群特」或「旃荼羅」一詞,作Vasalaka,即毗舍離人。正統(tǒng)的婆羅門,對東方的毗舍離人,確乎是一向輕視的。佛出迦毗羅衛(wèi)而被稱為毗舍離人,一定是容貌,語言等相同(或近似),也就是同一民族的分支,這才會被稱為毗舍離人�？煞Q [P70] 為毗舍離人,那更可稱為波夷那人(與迦毗羅衛(wèi)更近)了!在跋耆與波夷那人看來,佛是出在他們這一族系的。

　　二、『長阿含』的『種德經(jīng)』(一四‧二二),『究羅檀頭經(jīng)』(一五‧二三),有六族奉佛的傳說,六族為:釋迦、俱利、冥寧、跋耆、末羅、酥摩。釋迦,為佛的本族。俱利,即『西域記』(六)藍(lán)摩國的民族。俱利與釋迦族,最為密切,傳為釋迦的近支。首府天臂城,『雜含』(五‧一0八)即作「釋氏天現(xiàn)聚落」。與釋族互通婚嫁(釋族素不與異族結(jié)婚(『五分律』二一)),如佛母摩耶,夫人耶輸陀羅,都是拘利族。冥寧,『長阿含』(一一)『阿!2鯧夷經(jīng)』,說到「冥寧國阿!2鯧夷土」�！核姆致伞�(四)作「彌尼搜國阿奴夷界」;『五分律』(二)作「彌那邑阿!2鯧 林」。冥寧的原語,似為Mina。阿!2鯧夷即釋尊出家時,打發(fā)車匿還宮的地方,在羅摩東南境(『西域記』六),近拘尸那。在巴利經(jīng)律中,與冥寧相當(dāng)?shù)?是Malla (摩羅)。自此以東,就是拘尸那與波波等摩羅族。但六族中,冥寧與末羅(即摩羅)并列,從音聲,區(qū)域來說,都可推斷冥寧為摩羅的音轉(zhuǎn),摩羅族的分支。 [P71] 跋耆為摩羅東南的大族,已如上說。酥摩,為七國中的數(shù)彌(異譯速摩、蘇摩等),巴利語Sovi^ra,梵語蘇尾啰,即喜馬拉耶山區(qū)民族,一般認(rèn)為即今尼泊爾一帶�！洪L含』特地說到這六族信佛,都是恒河以北,到喜馬拉耶山區(qū)民族,意味這六族的特別信奉。七百結(jié)集中的東方比丘,也就是這六族比丘的教團(tuán)。

　　三、釋尊被稱為「釋迦牟尼」,意義為釋迦族的圣者。而佛的堂弟,多聞第一的阿難,竟被尊稱為「毗提訶牟尼」──毗提訶族的圣者(『相應(yīng)部』一六‧一0;『雜含』四0‧一一四三;『小部』『譬喻經(jīng)』『獨(dú)覺譬喻』)。毗提訶為東方的古王朝,有悠久的傳統(tǒng)�！簥W義書』與業(yè)力說,都在毗提訶王朝發(fā)達(dá)起來。毗提訶的首府彌絺羅,在恒河北岸,毗舍離「西北減二百里」(『西域記』七)。毗提訶王朝解體,恒河南岸的摩竭陀國,尸修那伽王朝興起。據(jù)『普曜經(jīng)』(一),『大方廣莊嚴(yán)經(jīng)』(一),摩竭陀王族也是毗提訶族。而北岸的毗提訶族,散為跋耆、摩羅、拘利、釋迦等族。阿難晚年游化于東方,受到恒河兩岸(摩竭陀、跋耆等)民族的崇奉:被稱為「毗提訶牟尼」,即毗提訶族的圣者。確認(rèn)跋耆等東方民族,與釋族有密切 [P72] 關(guān)系(參閱拙作『佛教之興起與東方印度』),那末釋尊被稱為毗舍離人,波夷那人;阿難被稱為毗提訶的圣者,也就覺得確實如此了。

　　東方比丘以民族文化為理由,以佛教的正宗自居,實與佛世的釋族比丘中心運(yùn)動相近。闡陀說:「佛是我家佛,法是我家法,汝等不應(yīng)說我,我應(yīng)教汝等」。這豈非與「佛出東方,長老莫與毗耶離中國比丘共諍」的意境一致嗎?釋族比丘,自提婆達(dá)多「索眾」,變質(zhì)為破僧而失敗,阿難受到大迦葉學(xué)團(tuán)的壓制,釋族又以毗琉璃王的征服而受慘重的損害,不免一時衰落,而造成重律的(或苦行的)上座佛教的隆盛。但經(jīng)阿難晚年,長期在東方宏化,逐漸促成東方民族,也可說泛釋族佛教的興盛與團(tuán)結(jié)。七百結(jié)集中的東方比丘,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阿難從佛二十五年,深受釋迦族圣者(釋迦牟尼)宗風(fēng)的陶冶,如尊重大眾的(佛自己不以統(tǒng)攝者自居;阿難答雨勢大臣的疑問,最足以表達(dá)此意);正法中心的;律重根本的;男女平等的;闡揚(yáng)法義的;少欲知足而非頭陀苦行的;慈悲心重而廣為人間化導(dǎo)的。這次諍議中的「十事」──「器中鹽凈,兩指凈,近聚落凈, [P73] 住處凈,后聽可凈,常法凈,不攪乳凈,阇樓伽酒凈,無縷邊坐具凈,金銀凈」(此依『銅鍱律』,諸部律小有出入);除金銀戒外,盡是些衣食住等瑣細(xì)規(guī)制。跋耆比丘的容許這十事,實只是繼承阿難所傳如來的遺命,「小小戒可舍」的學(xué)風(fēng)而已。

　　五

　　西方的上座們,經(jīng)驗豐富,懂得論諍的勝負(fù)關(guān)捩所在。如對于離婆多的爭取,千里追蹤,真做到仁至義盡。又如七百比丘到了毗舍離,三菩陀與離婆多,首先訪問當(dāng)時東方的第一上座一切去(或譯樂欲)。首先交換意見,而取得一切去的支持。再看東方系比丘,顯然是差多了。他們也知道離婆多的重要,遠(yuǎn)道去拜訪,但重在爭取離婆多的上首弟子(這一著,最是壞事),想以弟子們來左右離婆多的意見。這不但以「佛出東方」為號召,對離婆多來說,并無民族的共同感;而爭取他的弟子,更刺傷了離婆多。結(jié)果,離婆多驅(qū)逐了少數(shù)弟子,而自己作 [P74] 了西方的忠實同道。還有一位名沙藍(lán)的長老,本是東方系的。據(jù)說:他在獨(dú)自考慮中,受了天神的啟示,而認(rèn)定東方為非法非律。沙藍(lán)改變了主意,東方比丘們并不知道,還推選他做代表,這怎能不失敗呢!又如一切去長老,也不曾能推重他,取得他的支持�？傊�,東方系但知人數(shù)眾多,想以多數(shù)來決定一切。但這樣的人多口雜,是不適宜于討論的。于是雙方推選代表,取決多數(shù);一切去,沙藍(lán),離婆多,都贊同西方的主張,而東方不能不失敗了。尊重僧伽的公決,東方也不能不接受十事為非法(『僧祇律』也這樣說)。但這是東方系最后的失敗,大眾的力量,越來越強(qiáng),不久終于不受上座的節(jié)制而獨(dú)立成部了。

　　六

　　七百結(jié)集的爭議,起因于「乞求金銀」(『僧祇律』只此一事)。在『波羅提木叉』──『戒經(jīng)』中,并沒有「乞求金銀戒」(學(xué)處),這是值得注意的事!這不是說比丘可以乞求金銀,而是說,可乞求與不可乞求,是次要問題,主要 [P75] 是比丘們可否受取金銀,也就是可否持有(私有)金銀等貨幣。對于這點(diǎn),想略為論列。

　　在『戒經(jīng)』中,與金銀有關(guān)的,屬于尼薩耆波逸提的有三戒(學(xué)處),屬于波逸提的一戒(捉取他人遺落的金寶)。屬于尼薩耆波逸提的三戒是:不得受取金銀;不得出納求利;不得販賣。販賣,即一般的商業(yè)。出納求利,是貿(mào)易金銀(如現(xiàn)在的買賣黃金、美鈔、股票,以求利潤),抵押存放生息。這可見比丘是容許持有金錢的;否則也就不會有販賣,出納求利了。現(xiàn)在,專門來說不得受取金銀的實在情形。

　　統(tǒng)觀各部廣律,對于金銀錢等(貨幣),有「凈受」與「不凈受」的二類。不凈受,是不如法的受取,犯尼薩耆波逸提。這是說,不如法受取的金錢,應(yīng)該舍(尼薩耆)去。不如法受取的過失,應(yīng)該向僧眾懺悔(波逸提)。對于不凈受的金錢,應(yīng)該「舍」,是怎樣的舍呢?中南部舊傳的『僧祇律』、『五分律』、『銅鍱律』,是比較嚴(yán)厲的。依『五分律』(五)說:凡受取而不凈的,「應(yīng)僧( [P76] 四人以上)中舍,不得(舍)與一二三人」。舍給大眾,大眾也還是不要,委派一位比丘,把金錢拿去丟在河里,坑里。這似乎相當(dāng)?shù)膰?yán)厲,而事實卻并不如此。被委派的比丘,不必丟棄,也不用向僧眾請示(請示,那就行不通),可以自己作主(論理,這是非法的),「使凈人以貿(mào)僧所(須)衣食之物來與僧,僧得受。若分者,唯犯罪人不得受分」。凈人買了東西來,大眾心照不宣,就共同受用了!我想,這也許是金錢的得來不易,說丟棄,未免不合實際,才有這表面上丟棄,而暗地里受用的現(xiàn)象。戒律流于形式,虛偽,這是最不足取法的了!『僧祇律』(一0)與『五分律』,原則上相近,似乎真實些�！荷�祇律』沒有作形式的丟棄,而是「僧中舍已,不得還彼比丘,僧亦不得分。若多者應(yīng)入無盡藏中」。無盡藏,是寺院的公有經(jīng)濟(jì)機(jī)構(gòu),對外存放而收取利息。多的舍入無盡藏,少的用作四方僧臥具等。『僧祇律』是嚴(yán)格的,更近于古制的。

　　流傳于北方的『有部律』,『四分律』,對于不凈受的金錢,處理的態(tài)度是寬容的多了!依『四分律』(八),不凈受的金銀錢等,也是要舍的,但并非舍給 [P77] 僧眾,而是對一位守(護(hù)僧)園人,或歸依佛法的優(yōu)婆塞說:「此是我所不應(yīng),汝應(yīng)知之」。這就是舍。既然是守園人或優(yōu)婆塞,是明白這一「作法」的意義的,所以,「若彼人取還與比丘者,比丘當(dāng)為彼人物故受,敕凈人使掌之」。這是說,比丘已經(jīng)舍了,守園人或優(yōu)婆塞(為比丘作凈人的),會還給比丘的。那時,就不要以為這是自己的,要作為是對方所有的金錢,叫他管理。自己什么時候需要,就什么時候向凈人索取物品。這樣的「凈施」一番,不凈受來的金銀,就可以想作別人的而等于持有了,也就是不凈的成為凈了。有部『十誦律』(七),『薩婆多毗尼毗婆沙』(五)態(tài)度更寬容些。先將金銀等分為「重寶」與輕物:鐵錢,銅錢……木錢,如不凈而受了,犯突吉羅。這是不必舍的;可見低值的鐵錢、銅錢,是可以(自己)持畜的了。金銀(琉璃、瑪瑙)等重寶,重價的貨幣,是應(yīng)該舍的,但又分多與少。數(shù)目太小,那就「少應(yīng)棄」,丟了就是舍。如多呢,與『四分律』一樣,舍給「同心(知心、知己)凈人」,而事實上仍舊屬于自己所受�？傊�,『五分律』等是舍給大眾,不再為本人所有;而『四分律』等是 [P78] 舍給知心的凈人,實際上還是屬于本人。

　　上面所說,是對于「不凈受」的處置辦法。但怎樣是「不凈受」,怎樣才是「凈受呢」?如有布施金銀錢,而「比丘自手捉金銀及錢,若使人捉,若發(fā)心受」(『五分律』五),就是不凈受�！核姆致伞徽f五種取:手拿也好,用衣服拿也好,要施者把錢放在衣角(在中國當(dāng)然是衣袋了)里也好,放在地上也好,叫凈人拿也好,總之,如自己想受取這些金錢,看作自己所有的,那就是「不凈受」,犯尼薩耆波逸提。這應(yīng)該是佛制的本意。原始的出家特性,是舍離夫婦等家庭關(guān)系,及舍棄私有的財物,而過著乞化的生活,名為比丘。所以佛制,除生活的必需品而外,比丘不得受取金銀等(珍寶)貨幣。不得受取,當(dāng)然不必說「乞求」了。「不得捉取」,中國習(xí)俗以為兩手不能拿錢,早就誤解了!然而這一原則,在實施起來,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的生活必需,飲食最簡單,當(dāng)天乞食為生就得了。就是乞不到,餓一天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余的衣、醫(yī)藥、旅費(fèi),到臨時乞化,有時會發(fā)生困難的。而且,有的信眾施衣、施藥,所施的金錢(這可能信 [P79] 眾的事務(wù)繁忙;對僧眾來說,也可以買得更適合些),難道就不要嗎?這就產(chǎn)生佛教特有的「凈人」制。每一比丘,應(yīng)求一「執(zhí)事」的凈人。這或是寺內(nèi)的「守園人」,或是歸依的優(yōu)婆塞(現(xiàn)在泰國都是少年),請他發(fā)心代為管理。如得到凈人的答應(yīng),那就好辦了。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二一)說:「若有他施衣價,須受便受;受已,便作彼人物心而持畜之」。除了有部的特別方便外,一般是:比丘不能作自己物想,不能自己拿,也不能叫凈人拿走。只能作為別人的東西,而對凈人說:「知是!看是」!叫凈人看到金錢,叫凈人知道,凈人是懂得代為拿去,而不要明說的。這樣才是凈受,不犯。

　　可是,問題又來了。如還沒有凈人,或者凈人不在場,那怎么辦呢?據(jù)『善見律』(一五)看來,那只有留著等待凈人,或佛教的信眾了。但如時間不早,又沒有人來,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一切仰賴凈人,到處有凈人跟著,這在古代印度,也就不可能完全做到�！焊�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二一),據(jù)一般來說,也是「應(yīng)使人持,不應(yīng)自捉」的。但另有一套非常方便的辦法,比丘自己把金銀受過 [P80] 來�！甘芤�,持物對一苾芻而作是語:長壽(即長老)存念!我苾芻某甲,得此不凈物,我當(dāng)持此不凈物,換取凈財。如是三說,隨情受用,勿致疑心」!換句話說,不妨自己先拿了,只是向別的比丘申明,這就是凈受。北方的有部,對于鐵錢、銅錢,是不犯舍墮(犯突吉羅),是可以持有的。即使是金銀,也可以自己捉取,自己保存。只要不作私人所有想,向別的比丘申明,就稱為凈。有了這種制度,北方有部比丘,大概都是自取自持。有部比丘來我國的最多,中國僧眾沒有凈人制,很少手不捉金銀,大概是深受一切有部的影響吧!蕅益大師也覺得:「懷素所集羯磨,亦后采取此法。此在末世,誠為易行方便,斷宜遵奉矣」(『重治毗尼事義集要』五)。

　　有部律師,我國的四分律師──懷素、蕅益,雖推重這一自己拿,自己持有的辦法,認(rèn)為清凈,但從佛制「不得自手捉」的明文來說,總不免感到有點(diǎn)問題。有部的化區(qū),凈人制并不普遍,這才不能不有通變辦法。其實,凈人制也是問題多多。凈人受取的金錢,略分二類:一、完全由凈人保藏;一、由凈人拿來放 [P81] 在比丘房里。這都有時會發(fā)生困難的,如放在比丘的房里,「若比丘多有金錢(而)失去」(『僧祇律』一0),或是被人偷去,也許是藏在那里而自己忘記了。比丘平時不能手摸錢,不見了,也不能翻箱倒籠去找的。找到了,是犯尼薩耆波逸提的。這因為,原則上不能說是自己的錢呀!想作自己的錢而去找,就犯了。如放在凈人那里呢,到要衣要缽時,可以去向凈人求索(衣缽,不是索錢)。如凈人不買給比丘呢,可以明白的向他求索三次。再不給,可以一聲不響的,到凈人面前去三次。再不給呢!如再去求索,求到了犯尼薩耆波逸提。因為原則上,這不是比丘的錢呀!所以如三索三默而還是不給,或請別的長老去說,或向布施的施主去說;讓施主知道了去索回。這一制度,除了比丘真能心無系著,否則是糾紛不了。即使不起糾紛,也會氣憤不過,增長煩惱。論理,金錢不是比丘私有的,所以沒有法律上的保障。比丘也不許強(qiáng)索,不免助長了凈人吞沒金錢的風(fēng)氣。

　　原則上,比丘私人不應(yīng)該持有金錢,而在人事日繁,貨幣越來越重要的社會中,事實上又非持有不可。沒有錢,有錢,都是夠麻煩的!律制的根本意趣,是 [P82] 不得私有,當(dāng)然也不得乞求。但在實際情況中,不得私有,已經(jīng)過「凈施」而成為可以持有;不得乞求,當(dāng)然也要演化為清凈的乞求了!跋耆比丘的乞求金銀,是這樣的:逢到六齋日,信眾們來寺院禮佛,聽法。拿放滿了水的缽,放在多人集坐的地方,「指缽水言:此中吉祥!可與衣缽革屣藥值」。這是公開的乞求;為眾的乞求;將布施所得的金銀,均平的分給比丘們。這是在東方經(jīng)濟(jì)的日漸繁榮,貨幣流通越來越重要的情況下,適應(yīng)環(huán)境而有的新的作法。無盡藏的制度,也是起源于毗舍離的。西方的上座們,忘記了比丘不得受畜金銀的根本意趣,自己早已從「凈施」而成為可以受畜,看作如法如律。對于不太習(xí)慣的公開乞求,心里大不滿意,這是當(dāng)時東西方爭執(zhí)的主要問題。

　　在『波羅提木叉』中,沒有不得乞求金銀戒,而是不得受畜金錢。當(dāng)時的西方比丘,雖引用這「不得受取金銀」學(xué)處(戒),而其實是引用『摩尼珠聚落主經(jīng)』(『雜含』三二‧九一一;『相應(yīng)部』四二‧一0)。在某次王臣間的閑談中,摩尼珠聚落主以為:釋子是不應(yīng)乞求金銀的。佛知道了,就告訴比丘們:「汝等從今日,須 [P83] 木索木,須草索草,須車索車,須作人索作人,慎勿為己受取金銀寶物」。這一經(jīng)文,還是著重在不應(yīng)「受取」;因為可以受取(如衣缽等),也就可以乞求了!受取與乞求,在佛的律制來說,毫無差別。西方比丘容許「凈施」的受取,而堅決反對清凈(水凈)的乞求,從『摩尼珠聚落主經(jīng)』來說,可能是適應(yīng)西方社會的一般要求,但忽略了適應(yīng)于東方民族間的佛教情況�？傊�,不得乞求金銀,是律無明文規(guī)定,規(guī)定的是「不得受取金銀」。東方以為,既可以受取,就可以乞求。西方卻容許受取,而不許乞求�！溉绶ㄈ缏伞�,原是不大容易明白的。我一向不曾好好的研究他,也就說不出究竟來。近十年來的中國佛教,似乎越來越重律了!希望有人能作深入的研究,因為這是僧制的一大問題。

　　七

　　大眾部的『僧祇律』,但說乞求金銀一事,對東西方的爭議經(jīng)過,非常簡略。大眾部是東方的學(xué)派,所以不愿多說吧!七百結(jié)集的大德,除耶舍(又作耶輸 [P84] 陀)而外,有優(yōu)波離的弟子陀娑婆羅(這實在是優(yōu)波離的二位弟子,而被誤傳為一,留待別考),這就是銅鍱律所傳的陀寫拘�！荷�祇律』是東方系的,所以對持律耶舍──七百結(jié)集的發(fā)起者,表示非常的輕視,曾譏諷:「耶舍制五波羅夷」,說他不明戒律(『僧祇律』三0)。

　　從摩偷羅傳出的有部舊律──『十誦律』,對七百結(jié)集的記述,大體與上座系各律相同。但發(fā)展于迦濕彌羅的,『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四0)所說大有出入。據(jù)『雜事』說:從佛世的大迦攝波(即大迦葉),傳阿難,奢搦迦(同時還有末田地那),鄔波笈多,地底迦,黑色,善見;「如是等次第諸大龍象皆已遷化。大師圓寂,佛日既沉,世無依怙,如是漸次至一百一十年后」,有七百結(jié)集。奢搦迦就是三菩陀舍那婆斯;鄔波笈多就是優(yōu)婆!5鵋多;從大迦葉到優(yōu)婆 !5鵋多,是根據(jù)『阿育王傳』的五師相承。奢搦迦就是三菩陀,為七百結(jié)集中的重要大德。鄔波笈多與阿育王同時。這樣,怎會又傳地底迦等三代,才是佛滅一百一十年呢!這是晚期的七世付法說,『雜事』把他編于七百結(jié)集以前,實在錯誤 [P85] 之極!不足采信! [P87]